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構建意義:超越新聞傳播的信息范式(下篇)

張立偉
2017年09月13日10:01 | 來源:人民網-新聞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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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論新聞傳播的范式轉換,構建意義比傳遞信息優先。“上篇”側重破,從社會與學科角度,論轉換范式的“為什麼”﹔“下篇”側重立,從媒體和記者角度,論轉換范式的“怎麼辦”。

四、構建四重奏

構建意義,意義由人構建,為人構建,全程包括兩大飛躍。由人構建,傳媒人為報道構建意義,把新聞素材轉化成公共資源,從0到1,那是意義的媒體生產﹔為人構建,受眾認同報道,更新共同經驗,從1到N,那是意義的社會效果。先說從0到1,記者通過四層循環反復:篩選、主題、語境、敘事,合為意義生產的構建四重奏。

篩選:凸顯或矮化。媒體不是有“新”必“聞”、有“熱”必“點”,篩選是第一道關口。我論述傳統媒體的篩選和新媒體的參與,是兩者的最大區別。篩選,是行使凸顯和矮化的雙重權力,並討論了篩選的四層框架。①有同行反對,說新媒體擅長造熱點,你如何篩選,關系不大。反對無效!首先,新媒體上真假難辨,盡管經常有熱帖,叫冤的、告狀的、求轉發的,公眾常將信將疑。其次,新媒體是熱點驅動,它要追“全球”熱點,除少數例外,大多數熱點生命都很短。

生命短的前提是傳統媒體不介入:不報道、不炒作,熱點遂成為“新媒體小事件”,被繼起熱點后浪滅前浪。一旦媒體(如本文上篇,單用“媒體”均指傳統媒體、下同)介入,首先它必須核實,這由“媒體監督記者、社會監督媒體”來保障。其次,它把選中素材通過報道增值,即下面要分析的主題、語境、敘事等。核實是底線,增值是高線,兩者使素材凸顯,即傳播理論講的“授予社會地位”。反之就是矮化,落選者連核實都不屑,連眼珠子都不轉過去,讓它網上自生自滅——絕對矮化﹔或者因特殊考慮發個豆腐塊——相對矮化。網上在討論2016年,有哪些熱點報紙“缺席”,証明“報紙已死”。誰規定報紙必須為每個熱點站台呀?西塞羅被邀赴宴,先問:誰將受益?女孩的心思你別猜,西塞羅比女孩還不簡單!10年后回頭看,“就是要缺席的”,是2016年的小路標,標志媒體回歸理性,從追網絡的狂熱,到“讓子彈飛一會”的沉默,堅定有力地頓一頓篩選的權杖——不介入與介入一樣重要,甚至更加重要——庄嚴的靜鏗鏘著!

主題:新意的生成。選中素材,隨之提煉報道主題。部分因執著信息范式,關於新聞“創新”,我們講了很多:新信息、新角度、新細節、新領域……都偏於呈現事物的新,這總是有限的﹔卻往往忽略主題的新,這基本是無窮的。從構建看,它是一篇報道的靈魂,用行話說,是記者的判斷力、稿子的突破力。

穆青、郭超人、陸拂為的通訊《歷史的審判》,報道中國特別法庭審判林彪、江青集團主犯。這是審判活動的最后一篇報道,主犯的罪行、審判的經過,都報道了。穆青回憶:我們確定,跳開審判“四人幫”過程中可能公布的罪行,從一個大的、站得高一點、遠一點的角度去寫,形式上是審判“四人幫”,實際上是審判“文化大革命”。

看!他們如何追溯林、江集團的孳生:“在中國,林彪、‘四人幫’正是巧妙地利用封建專制的‘亡靈’和現代迷信的‘夢魔’,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借以孳生和發育的溫床。”

聽!他們如何評價這十年:它“是一個需要罪犯而且產生了罪犯——在殘酷野蠻、愚昧和無知方面,在隻有獸性而沒有人性方面的罪犯的時代!”

該文發表於1981年1月,1981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徹底否定“文革”的《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人們往往贊記者“大膽”“勇氣”,那不全對,記者不是比膽量、記者不是冒險家。要問新意是怎麼來的?且用構建論命題解釋。命題一:我們解釋世界的方法是由關系決定的。我們認識的世界,並非個人產物,而是集體的產物。要找確定性、真實感,隻有先建立關系。穆青說“勿忘人民”,范敬宜說“貼近群眾、貼近實際、貼近生活”,從構建論看有了新內涵。新意來自關系!同人民在一起、同實際緊相連,你才有新意。當時的主流社會就是要徹底否定“文革”——此非我之所見,乃我們之所見﹔此非記者所見,乃受眾之所見!你說出受眾“意中有、口中無”的新意,當然引起極大震撼,香港一家報紙把此稿反復連續登載一年之久。命題二:構建的重要性源於其社會效用。一位作家評論:如果說審判林、江集團的全部報道把中國推進了1000米,這一篇稿子就是800米!②命題三:我們對“理當如此”的世界認識,關系到我們將來的福祉。③中華民族再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中華民族再也不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在當前關於“文革”的爭論中,這篇稿子還不斷被引用、轉載,網上搜搜就能發現。

3個構建論命題,既解釋新意的來源,也強調記者的責任。多說說來源,新聞被梭羅貶為“碎嘴婆子”,確實不少報道是重復的事實:搶劫、車禍、瘋狗、官司……但是,隻要你不滿足傳遞信息,多思考主題的新意,就別具隻眼。比如,打老婆,幾乎與人類一樣古老,布羅茨基寫他的工人同伴:像鯊魚那樣喝酒,“以垂死的決心打他們的女人”——這不煥然一新嗎?新意來自關系,核心又是與受眾的關系。家庭報、法制報、工人報、農民報、女報與地鐵報……報道同一打老婆,肯定有不同的主題。今年主題不同於去年,城南又不同於城北……新意像一隻蝴蝶,看上去弱不禁風,但它滿懷自信的飛翔,帶動沉悶的事實像春天一樣簇新簇新。

語境:讓事實互動。主題明確,再把事實放入語境——橫向鋪寬、縱向延長。謝懷基、楊集才、侯恩貴的消息《沈陽市防爆器械廠破產倒閉》,報道新中國第一家破產企業,中央和省市幾十家媒體採訪,唯此獲得全國好新聞消息一等獎。

訣竅就在縱向延長:老工人含淚告訴記者:沒有“大鍋飯”時,越干越紅火。“廠子上收到市裡后,人人都端上了‘鐵飯碗’,干部得撈就撈 ,工人能少干就少干,慢慢地,企業由盈轉虧……欠債 50多萬元,等於全廠家底的10倍。”

訣竅也在橫向鋪寬:和防爆廠一起被“黃牌”警告的沈陽市五金鑄造廠廠長周桂英說:“以前,沒想到企業會倒閉,工人會失業,現在,這些都成了現實。這說明,改革到了今天,是動真格的了。”

訣竅的底牌,是“從語境定位事實”。把事實放入時空,連接此事實與它事實——互動。作為客觀存在的新聞素材,不是一塊整鋼鑄就的連續體,而是充滿裂縫、虫洞和雜草遮蔽的小徑,因而能被記者掰碎,重新連接,這就是構建。構建為表達主題,主題決定語境的邊界(時間有多長、空間有多遠)和事實的篩選(什麼最有新聞價值、讓哪些事實互動)與核實。第一層論述的篩選與核實這兒又出現了,意義構建四重奏不是線性順序,而是循環往復的。

特別說說核實,假新聞增多,有人主張報道的基本功能是核實,甚至說核實是新聞的前沿。客氣地說,那是被假新聞牽了鼻子,四處追逐謠言聞也有失尊嚴。核實重要,辟謠也重要,但它們都從屬於構建意義,要把意義建筑在事實的基礎上,意義的合法性來源於確保事實的真實性。一旦事實不假,就讓它們互動,讓受眾看“在那邊的事實”:事件與事件對比、互補或沖突,人物與人物陪襯、商談或爭吵,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在車聲嘈雜、在鄉間小徑、在天邊的落暉裡……這種時空語境中的事實互動,造就新聞特有的真實感。默羅說:“這——是倫敦!”語境那麼真實,你說什麼都對,你說的就是倫敦,我再也不信那些假新聞了!

敘事:引情感共鳴。讓事實互動形成報道,報道要受眾認同,離不了以情動人。下節要分析新聞界長期忽略情感,好在已有改變,越來越重視講故事。我專文分析新聞故事,論述其好處是引發受眾的情感共鳴,由感性而理性認同報道主題。但有些素材不適合講一個完整故事,那就寫場景吧,場景是“微故事”,方便插入任何新聞體裁。徐鑄成1938年的評論《上海並非孤島》,開頭就是場景:

從華軍撤退后,上海又成了一切墮落頹廢者的樂園。租界上表面的繁榮,又恢復了原狀﹔歌場舞榭,滿坑滿谷,其他消費的場所,也多忙於接應﹔這兩天正值春節,一片熙攘往來的街景,使人不信這裡曾有過戰事,更不會相信數百裡外還有成千成萬的人,在那裡拼性命流熱血,為大家的生存而苦斗。“上海是一個孤島”,這一句話,成了三百萬市民的口頭語,仿佛一切罪惡,一切良心的譴責,多因此赦免了!

拙文分析:場景的細胞是節拍,節拍的精髓是出乎意料。④以上場景,共有四個節拍:華軍撤退∕墮落頹廢﹔熙攘往來∕曾有戰事﹔不會相信∕拼性命流熱血﹔口頭語∕良心。每個都有些出乎意料。“人咬狗”之所以是新聞,就是場景出乎意料﹔哪有那麼多的人咬狗?連腦殘咬狗也不多見﹔摸清出乎意料的底牌,寫場景吧,靠出乎意料引動情感。“上海又成了一切墮落頹廢者的樂園”,帶著喘息、帶著驚悸,幾個節拍光芒四射,你看不看下文?

以上四層,我挑選不同新聞體裁,在理性的評論強調情感,在感性的通訊強調主題,由“發生了什麼事”的消息鋪展語境,這意味著,它們對任何新聞體裁都適用。而且,四層只是論述順序,實踐是循環往復的,敘事階段也許要重新篩選、重定主題等,因而,四層的准確說法是“四重奏”,四者協調配合、默契一心,才有構建意義的好新聞。

我估計到反對意見,說得漂亮!新聞是急就章、易碎品,還有截稿死線的壓力。唯唯、否否、不然!四重奏是韋伯所謂“理想類型”,“理想的”不是指最好的,隻表示某種現象是接近於典型的,如“理想真空”“經濟人”,任何時候都不會以純粹形態存在於現實中。“理想類型”是以可能性為中介探討現實性。這就清楚了,哪怕截稿期限的手槍頂著你,手提電腦張開大嘴喊你,海妖一樣的喊你,你本能就想打字,但思考總比打字快!構建意義、意義構建,就想5個W吧。焦點是“誰”(主角與配角、陳佩斯還是朱時茂?)“何時”有多長、“何地”有多遠?什麼算“何事”(哭倒孟姜女還是哭倒長城?)阿房宮“為什麼”被燒(“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這是消息﹔“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這是通訊)。不管領導怎麼催稿,海妖一樣的催稿,你邪惡地雷打不動,假正經地忙著,拎把小提琴跳弓撥弦,一輪太陽從面目模糊的事實背后冉冉升起……那些機器人,那些長著動物皮膚、太陽穴植入一根天線隻會排列組合信息的機器人——永遠代替不了你。

本文論新聞傳播的范式轉換,宥於信息范式,以上四重奏就出不來。信息生產遵循另外的規律,如信息聚合、信息打包、信息擴縮、信息量、信息平台、信息分享、可視化、雲計算、大數據、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媒體沒覺得這些投入巨大,但效益遞減嗎?就是上篇論述的:越長大越孤單、越長大越不安,該轉換范式了。不同范式有不同的主攻焦點,范式有“不可通約性”。但構建四重奏不是天下掉下來的,也不是我拍腦袋想出來的。庫恩認為“范式是共有的范例”,一指范本、典范﹔二指以共同體為載體,代表其成員共有的信念、價值、路徑等。⑤以上分析說明,構建意義的共同體早就有,中外新聞界好多好多年就是這樣干的﹔范本也有,本文舉例,除專門注明外,均來自《中國百年新聞經典》。⑥你說新聞是“易碎品”,可這些報道活了幾十年,甚至超百歲,毋庸置疑,它還要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地活下去……它的生命比記者更長,記者靠做好報道來對抗死亡——刻你的名字在樹上,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五、后真相:薄情的懲罰

構建意義早有,是否回到傳統范式就行?不行。構建意義兩大飛躍:從0到1,是意義的媒體生產﹔從1到N,是意義的受眾認同。恰恰認同遇上大挑戰,怵目驚心是“后真相”。因被牛津詞典選為2016年度詞而廣為人知,其含義是:相對於情感及個人信念,客觀事實對形成民意隻有相對小的影響。這可是黑虎掏心啊!新聞界幾百年安身立命的報道事實追尋真相,現在被告知:情感的影響力超過事實!

記者起得比雞都早,受眾卻愈來愈少,總不能狡辯曲高和寡吧,其中肯定有大問題。新聞界長期重事輕情——薄情,從事實到真相,都缺對情感的重視。你薄情寡情追真相,現在被告知:你那“真相”已不再處於前沿地位,真相沒有被篡改,也沒有被質疑,只是變得次要了,社會正朝不同的方向發展。

情為何物?同意事實。問題隱藏在“事實”起點。新聞理論定義事實是客觀事實——這不錯﹔進而假定客觀事實是某種事物——這就偏了﹔進而假定客觀事實與人的情感無涉——這就錯了。陸定一的著名命題:“新聞的本源乃是物質的東西,乃是事實”。以陸子之矛,攻陸子之盾,陸的《五卅節的上海》,開頭一段:“去年南京路的鮮血,現在還是紅著,腥著!”這是物質的嗎?或者,非物質就非事實,陸定一寫了假新聞嗎?

約翰•塞爾站起來為陸辯護:“世界中的一些客觀事實,只是由人們的同意才成為事實。在某種意義說,存在著一些只是因為我們相信其存在才存在的事物。我發現像貨幣、財產、政府等就屬這種事物。……要使這張紙成為5美元的鈔票,就必須有人類的貨幣制度。”——同意事實仍是客觀的,因為它是社會的,即“人們”不是“我”同意。我非要說:酒嘛、水嘛﹔錢嘛、紙嘛……喝高了把這疊紙燒掉,你看會發生什麼?厘清同意事實,情感於報道簡直不可避免,因為情在同意事實中!陸的報道發表於《洪水》,其讀者就同意:去年的鮮血還紅著、腥著……一顆子彈穿透一年時光,引讀者心潮澎湃,這起筆真不俗!

陸子之矛銳不可當,陸子之盾就有問題。約翰•塞爾侃侃而談:同意事實,區別於“不依賴於任何人類意見”的“無情事實”,主要指物理和生物事實。⑦這一劃分,我們馬上發現,假定客觀事實是某種事物,已經在“物”與“情”之間暗掘了鴻溝,隻要記者把“發生了什麼事”報道清楚,是可以忽略情感的。把鴻溝擴大,又有“文學是人學、新聞是事學”等闡述,進一步重事輕情。陸定一把事實再拉向“物質”,離同意也離情感更遠,或者說,同意的范圍極狹窄,隻限於無情事實的“物質”:月亮引起潮汐、張三死了……事實限於物質,連“今夜月光真美麗”“張三死因疑團重重”……都無法報道。西方也是長期討論客觀、公正,同意事實及相伴情感,沒納入新聞理論的視野。理論必然指導實踐,報道愈來愈薄情。但受眾卻有情,問世間情為何物?情與同意事實生死相許。受眾接觸媒體,長年處於情感空窗期,繞船明月江水寒,后真相乘虛而入。

薄情報道與集成報道。忽略情感出於一個假定:情感與理性對立,情感妨礙理性。其實,理性的對立面是不理性或反理性,情感的對立面是冷漠無情或寡情薄情,理性與情感,是人性的兩個不同維度,而非同一譜系的兩個極端。視為極端對立,必成薄情報道。

薄情報道長什麼樣兒?好在有可靠線人爆料:“城市版編輯們計劃採訪的是每年都發生的那些新聞事件,如歌劇季開幕,復活節游行,賽馬表演……每一年經常是同一個記者被派去進行同樣的報道。除了日期和某些名字要改變之外,這個記者在去年寫的報道完全可以用於今年和明年。”——這可是講的《紐約時報》啊,是該報10年記者的反思。⑧隻要你——假設客觀事實是事物,不動情感地傳遞信息,必然落入“去年報道完全可以用於今年和明年”的泥淖,你自己搞垮了自己,怎麼怪新媒體呢?

情感妨礙理性是有的,但不能以偏概全。關鍵是情感你避不開,因新聞界極少報道純粹的“無情事實”,絕大多數是報道“同意事實”。連無情的地震海嘯,也更多報道其中的人:人性、人情、人禍……均涉及兩種事實的交疊,這幾乎是所有新聞的特征。由此可解釋一個矛盾:情感缺席新聞理論,但在報道中往往被記者自發重視,陸定一就不讓理論妨礙其實踐。自發走向自覺,要把情理結合納入報道,不單看雙方的可能妨礙,更重視其互補。應該自豪,中國新聞界創造出結合的新形式:集成報道。報刊在做、廣電在做、新媒體也在做,2016年山東文博會成立了全媒體集成報道團。集成報道是蓬勃發展的新一代新聞產品,不是僅概念上出新的新瓶舊酒,更不是隻見炒作、不見實物,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最終証明是一團煙霧和水蒸氣的“霧件”,難怪一出生就不脛而走。

集成報道,現多研究其新老媒體集成,我更關注其硬核,分析集成報道的核心是非虛構敘事。狹義的敘事即講故事,廣義的敘事,敘述事情也。從廣義看,非虛構敘事有兩大傳統:西方的故事化,中國的散文化﹔都早已匯入報道,前者是特稿,后者是通訊。集成報道是集通訊和特稿的精華,靠故事情節、散文抑揚來使情感客觀化、對象化,讓受眾隨沖突主人公、抑揚情感弧獲得情感滿足。

湯因比曾提出“創造性應戰”,認為最佳應戰不僅化解挑戰,還刺激自己獲得繼續前進的動力。什麼動力?我說:“集成報道是從故事和散文吸取營養。故事和散文是成熟的大姐姐,每人一套風姿綽約的精湛手藝,迷死人不賠命的﹔集成報道是豆蔻年華的幺妹,向姐姐學得一招一式,照樣迷死人不賠命!”⑨引人入迷是吸引受眾看下去、聽下去,像山魯佐德對面那張開大嘴的蘇丹王:后來呢?后來呢……受眾對記者傾吐的最美的三個字,不是——我愛你——而是——后來呢?

共識真相。情感以報道納入形式,你這有情有義的報道,才較易受眾認同。一旦認同,共同經驗就得到更新,意義就產生效果。新聞是公眾話語,新聞事先假定媒體和受眾共享一個共同經驗的數據庫,否則報道無法理解、無關愛憎﹔而每篇獲得受眾認同的報道,都是對這數據庫的持續更新。更新有兩個層面:表層是事實,深層是真相,即對事實的認知。同意事實不可能孤立存在,隻能在其他事實的一套系統關系中存在。對事實的認知,必然牽動對系統關系的認知,后者就是真相。認同事實也獲得對真相某種程度的共識。真相是共識的產物,是為共識真相。

仍說陸定一,如他隻寫“鮮血紅著、腥著”,最多算條微博﹔但他以長篇通訊報道頭天的市民集會,第二天的示威游行,文末:

有一個小伙計對我說:“今天我才做了人!”

有一個工人被巡捕捉住了要打,工人大喊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隻有我打你,沒有你打我的份!”

唉!五卅!偉大的五卅!做人的日子!我打你的日子!

共同經驗兩個層面,對事實的認同,淺表而直接,隻要受眾認為陸報道的那兩天的事實准確無誤﹔對共識的認同,即對“做人的日子”的認同,潛在而間接,因為涉及受眾既有態度、人際傳播、輿論環境等多種因素的綜合,還有霍爾分析的3種受眾解碼:主導解碼(基本認同報道)、協商解碼(部分認同部分反對)、反抗解碼(反對報道)等復雜情況。媒體當然要追求主導解碼成為優先解讀,這需要一整套專業操作,包括本文上篇論述的共同經驗優先、人性化主題,下篇論述的構建四重奏、集成報道等,以專業操作促成由事實認同進而共識認同。事實認同,也許靠一篇或幾篇報道﹔共識認同,必須靠連續報道,甚至多家媒體的長期持續報道。

共識認同是對真相的認同,是共識造就真相。那張紙是5元錢的鈔票,這真相是對共識的表述。更復雜的,法律之外的反政府,少數人是叛亂,多數人是革命,相持是內戰,更是共識(或協商)造就真相。有了共識真相,哪裡需要對假新聞一一核實辟謠呢?假如社會上有一半的人相信假新聞,把另一半的人弄來專職辟謠——7×24小時專職辟謠也搞不贏。但公眾相信的共識真相愈多,相信假新聞的比例就愈少,個人是這樣,群體也是這樣,這就直搗假新聞的老巢。說媒體是“載體”容易誤導,當其“僅僅”傳遞信息,它才是傳送帶一樣的載體,被重物壓得“杭育、杭育”,全媒體全家總動員像街邊小店,小孩兒在前邊端菜,老奶奶在后邊洗碗……當其構建意義,它絕不是載體。它知道媒體有優劣之分,貢獻有大小之異,成就有高低之別。它驕傲,自己不僅在記錄歷史,更在“生產現實”,最基本的“生產”就是與時代同步——更新共同經驗,講述共識真相。

本文開篇即問媒體生產和傳播什麼?超越信息范式,回應后真相的挑戰,一句話:生產和傳播意義。途徑是兩大飛躍:從0到1,構建四重奏,把新聞素材轉化成公共資源,是意義的媒體生產﹔從1到N,受眾認同報道,由認同事實進而認同真相,是意義的社會效果。真相→后真相→共識真相,是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之所以上升,共識真相是公眾認可的,從公眾獲得力量。人人有個麥克風,有照相機、攝像機,每個人都可以有個人真相,但你不一定有共識真相——除非你的真相與后者近似,屬於共識真相的大家族。遇到個別人抬杠刷屏,四處貼圖片視頻,非要堅持自己的真相,小編的回答,像韓愈教授一樣霸氣側漏:吁!子前來。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你手機拍攝的真相,去共識而言之,一人之私言也﹔我媒體報道的真相,合共識而言之,社會之公言也!

六、去碎片化:心理與社會基礎

本文上篇論去碎片化構建意義,現在清楚了,意義的媒體生產就是去信息碎片化,意義的社會效果就是去受眾碎片化,最終指向多家媒體講述共識真相。說“多家”,我相信有些媒體堅持傳遞信息就是好呀就是好,仍在技術優先的路上迅跑,自求多福吧﹔隻要多家媒體轉向人比技術優先,講述共識真相,多姿多彩的媒體旗幟,在九州方圓迎風招展。不絕的風飏高高的旗,風,起於心理與社會。

去信息碎片化:大腦不變。大腦,狹義指人的生理—心理,廣義指人性。信息過剩,人性不變。單說狹義,杰克•特勞特引証大腦研究成果,從心理角度分析人性。首先,大腦憎恨混亂。隻要想想人們對碎片信息、對假新聞的反感,就能理解這命題。其次,大腦傾向情感。而不是理智,這又稱為“大腦的不可靠性”。反感碎片為何迷戀手機?那些真真假假的爆料、旮旮旯旯的秘聞……有情感吸引!吸引力要用吸引力排它,好在有了集成報道,我論述它是繼客觀報道、深度報道之后的第三代主流新聞范式,迷死人不賠命的。第三,大腦很難改變。被碎片吸引,邊罵邊看、邊看邊罵,根柢上還是憎恨混亂的。

最后,大腦可能失焦。⑩憎恨混亂又被情感吸引,邊看邊罵又患手機依賴症,結果就是大腦喪失焦點,連小朋友都知道:你大腦進水了!信息也是消耗品,表面看是消耗注意力,深層看是消耗人的大腦、人的心智,用戶要付出心智成本。社會需要媒體,原因之一即節省公眾的心智成本,定時定量供給可依賴的新聞,是為大腦聚焦。羅伯特•帕克說:“日報主要是捕捉和聚焦公眾注意的一種設計。”當時,電話和電報把世界變成巨大的“耳語長廊”,但報紙要斃掉數不清的新聞,把一天報道排序。⑪這就是去信息碎片化,在所有街談巷議、流言蜚語、電話電報中,報紙按下一天意義的“暫停點”——今天的新聞就是這樣!現在,網絡和手機把世界變成“喧嘩廣場”,但鐵的事實是:信息過剩,大腦不變﹔碎片爆炸,人性不變。聚焦的需求甚至更強烈,因為喧嘩廣場充斥:逗你玩、蒜你狠、有圖有真相、造謠死全家、傳瘋了、不轉發有厄運……堅持報道事實講述真相——當下的新聞就是這樣!媒體就從大腦、從人性得到永恆支撐:老戰士、永不死﹔老媒體、永不凋!

去受眾碎片化:兩個一百年。老媒體、永不凋!不僅有微觀心理基礎,更有宏觀社會基礎。信息碎片化,可能導致大腦失焦,其加劇的受眾碎片化,更可能導致社會失焦,這對中國特別危險。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開篇即強調一個“驚心動魄的事實”:看世界地圖,全歐洲和南北美洲住著10多億人。“這10多億人生活在大約50個主權獨立的國家,而10多億中國人則生活在一個國家裡。”⑫這10多億人正在實現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全面小康、現代化。

遇上互聯網這個最大的變量。有不少論述互聯網“去中心化”,這倒是確鑿的事實﹔但由此推論傳播必須適應“圈子化、碎片化、個性化”的趨勢,那就不對。隻講這“一面理”,推論傳統媒體要消亡,但消亡之后呢?邁克爾·舒德森力求嚴肅認真地思考,假設這樣一個世界,“新聞事業瞬間被廢棄了。公民們通過電腦網絡連接他們需要的任何信息來源,他們同時發布自己的信息和自己的評論,他們輕鬆地在新聞發布者和新聞接受者之間轉換角色。”政府、企業、院外說客、候選人、教會、社會運動、動物保護、三K黨、罪犯、夏令營兒童、養老院老人、城市無家可歸者和鄉村隱士……都在發送和接受信息,每個人成了自己的新聞工作者。

舒德森打破沙鍋問到底:將會發生什麼呢?首先,公民將傾向於依賴最具合法性的官員獲取新聞,尤其信任白宮的新聞。其次,他們依賴那些經常接近的人:信徒依靠牧師、運動員依靠教練、夫妻則互相依靠……其他消息來源就太難評估了……國會議員的意見可能比過去更加不統一,國會領導人高於新議員的權威將會消失。⑬面對信息碎片化、受眾碎片化,看來不光是我當杞人,大洋彼岸照樣憂天傾!假設社會失焦發生在中國,10多億人手持10多億塊碎片!退一萬步,不,退一億步講,有10多個群體堅持由碎片拼湊組裝出來的10多個不同的真相,假新聞、陰謀論、群體極化,吵得不可開交,真理越辯越昏,撕裂愈來愈深,給人混水摸魚,中華民族將陷入萬劫不復!

健康社會總是永恆的雙向運動:一邊分殊化,一邊一體化,兩者永遠在同時進行。兩者都對,因而充滿緊張和較量,調整與妥協,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網絡把分殊化(碎片化、分眾化、去中心化)推向極致,愈是分殊化愈要強化一體化(去碎片化、聚眾化、再中心化)。講趨勢,必須講這“兩面理”。一體化在新聞報道,要一個阿基米德的支點。上篇論公眾的最大公約數是人性,決定報道的人性化主題,就是這支點。圍繞它講述受眾自己的非虛構敘事,是聚焦受眾“如何活”的共同經驗,來撬動受眾認同。

之所以是支點,還在於它結合著構建意義的兩面,意義為人構建——講受眾自己﹔意義由人構建——經媒體篩選。后者給媒體預留杠杆發力的廣闊空間。扣緊“兩個一百年”的篩選,就是主流新聞。上篇分析“如何活”有宏觀的社會結構,六大領域: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人﹔微觀的日常生活,八大支柱:食衣住行、性健學娛。前者是“發展報道”的世界:經濟發展報道、政治發展報道……人的發展報道﹔后者是“親密新聞”的世界:食如何、衣如何……娛如何。⑭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不到4年了,這4年,最重要的主流新聞,是此時此地決勝全面小康的——以本地“第一要務”為核心的6大發展報道,以民眾“生活質量”為核心的8大親密新聞。4年后,是基本實現現代化的發展報道和親密新聞。九曲黃河、萬裡長江,龍勢矯矯向太陽。每篇扣緊時代主題構建意義的報道,在長江濤裡、在黃河浪裡,兩管永續的樂曲,滔滔,朝東。

現代社會是靠三種力量整合的,一是制度,包括法律、規章﹔二是組織,包括企事業、社區﹔三是意識形態。新聞輿論處於意識形態的前沿,因為媒體每時每刻構建意義:更新共同經驗、講述共識真相,在制度和組織的科層整合上,疊加心理整合。它是前兩者的“內化”,制度和組織缺少內化支撐,就隻能通過外部強制,這代價太大又無保障,基本是無法長久維持的。這麼一個大中國,好大的一個家,把共同經驗、共識真相整合到現代化發展,是艱巨萬分的挑戰,和前無古人的機遇。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無限的。”你天天焦慮報刊死不死、廣電亡不亡,傳遞信息也不勝疲倦……扯下陰郁的烏雲,露出陽光普照的藍天。你要從“兩個一百年”來思考報刊廣電“如何活”,聽到歷史駿馬的馬蹄聲,以超人的努力跳起,構建意義、構建意義,從0到1、從1到N,風勁角弓鳴、吹笛大軍行——新聞業界和學界都能開出新境界。(原載《新聞戰線》2017年第7期。作者:張立偉,四川省社科院新聞所研究員。)

注 釋:

①張立偉:《篩選:報紙創新的起點》,《新聞戰線》2016年第5期。

②張嚴平:《穆青傳》,新華出版社2005年版,第324、328頁。

③肯尼思·格根:《社會構建的邀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7、10、15頁。

④張立偉:《從深度報道到集成報道——去碎片化的主流新聞范式》,《新聞記者》2016年第7期。

⑤庫恩:《科學革命的結構》(第四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157頁。

⑥劉梓良總編:《中國百年新聞經典》,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消息卷、通訊卷、評論卷。

⑦約翰·R·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3頁。塞爾原文是“制度性事實”,我用其意不用其詞,認為“同意事實”更適合分析新聞。

⑧蓋伊·特立斯:《王國與權力:撼動世界的〈紐約時報〉》,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0頁。

⑨張立偉:《新聞散文化與紙媒競爭力——再論集成報道》,《新聞記者》2016年第11期。

⑩杰克·特勞特、史蒂夫·瑞維金:《新定位》,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11.羅伯特·E·帕克:《移民報刊及其控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01頁。

12.費正清:《偉大的中國革命》,世界知識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頁。

13.邁克爾·舒德森:《新聞的力量》,華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

14.參閱注4。

(責編:馬瀟(實習)、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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