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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李劼人

蔡尚伟

2015年09月22日08:24  来源:人民网-传媒频道  手机看新闻

以《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名世的中国现代作家李劼人与成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巴金曾感慨道:“只有他才是成都的历史家,过去的成都都活在他的笔下。要让今天的旅游者知道成都有过这样一位大作家。”

李劼人的一生主要生活在成都。1891年6月,他出生于成都北门经历司街,在成都读书,中学毕业后在成都主持《四川群报》《川报》的笔务。1919年参与发起“少年中国学会”成都分会,对五四运动在成都的发展起过非常重要的作用。1919年底赴法勤工俭学,1924年夏回国。回国后,先后在国立成都大学及多所大中学校任教。抗战爆发后,他主持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的工作。1938年,李劼人从成都城内疏散到郊外沙河堡 “菱窠”栖身。此后,李劼人在这里进行了他大部分创作。从1950年7月到1962年12月辞世,李劼人一直担任成都市分管文教和城市建设工作的副市长,对成都市的发展贡献良多。

成都为李劼人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成都风味。成都的饮食文化、民风民情滋润了他的作品。比如《死水微澜》简直就是一幅难得的清末成都乡场社会风情画。而李劼人为传承成都文化倾注了心力。长年以来地一直着意收集和研究成都的历史史料,特别是近现代城市变化的有关资料,这些,在他的小说中多有准确的描述。早在1949年,他就参考资料百余种,撰写了十五、六万字的专著《说成都》,对成都历史沿革及有关史料考证精当翔实,是一本比较系统的研究成都的学术专著。此后,他还选用《说成都》的材料写有《成都的一条街》、《话说成都城墙》和《成都历史沿革》等。《说成都》的手稿不幸在“文革’中遗失,目前只能由《成都历史沿革》等文了解《说成都》一书的大貌了。

成都岁暮。太阳烘烘,信步城东,想到探访李劼人就让人心动。

靠近沙河堡,在蓝色的“李劼人故居”指示牌下,李半黎书写店招却开得随便的“春阳水饺”旁,问俩路人:“菱窠咋走?”,答道:“侬无叽哩……”。旋问一小伙,反问:“啥子喃?”,“李劼人故居?”,“认不到他,我来莫好久”。再问一玄衣老者。“前头”。三岔路口,问一眼镜,“反了反了”。如是问路人甲,路人乙,警察甲,警察乙……曰往右,曰往左,说在修路,说在建房……沿着白色的工地围墙,辗转数里,终不得门径。好不容易摸索到菱窠东路,前途也是完全堵死。仰望天空,高楼如潮水耸立。工棚旁的墙上歪歪扭扭书有“录像 茶”,恍如我初访菱窠的八十年代。那时菱窠仍孤悬于平畴旷野之中,外面两面明镜似的堰塘,中有鹅鸭浮游。

返程中蓦然回首,见一工地围墙之内,隐现“劼人路”,急折回,刚入一小门,见一壮士拦住,忙说:“……一篇文章……”,壮士无言躬身而退。走过砖石杂陈的劼人路,转弯看见路尽头那熟悉之门,门前路上新土堆积如山(成都有坡即为山,如狮子山等)。卑躬屈膝绕过枝蔓丛生的墙角,终于到了!

驻足。听见微风呼呼作响,四周建筑工地的声言渐行渐远。

门左首写有“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原以为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呢。门上横陈着隶体“菱窠”二字,温润。

进门辄见一持楸老人正深吸叶子烟,身旁悬挂几缕香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隐约与园中梅萼所吐之气一并飘香而来,倒是对右边“小雅菜馆”的贴切诠释。

大名鼎鼎的“小雅菜馆”平淡无奇,规模尚不及成都一般的“苍蝇馆子”大,门窗紧缩,似乎只在中国文学史中开放。

对面为一回廊,不耿直,却雅致,挂一联:“但挂酒壶那计盏 ,只题诗句不须编 ”。旁边有一不规范之水塘,布满金灿灿的柳叶,亦如定格之游鱼,空中之叶还在追逐着飘落,那高数丈的巨柳上还有一半叶子泛绿,让人不知此时何时。

过回廊,为“碧桃轩”。房中已空,房角堆一摞竹椅,为老成都茶馆必有之元素。原来到菱窠,也还颇有茶客。墙上为木刻放大的劼人一封信。信笺标有“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让人想起劼人与卢作孚共创实业时的别样风采。李劼人一生作美文作美食好美酒好美茶,办报讲学为官为商,样样可观,活得很“多”,令人神往。在1938年能买两亩之宅,也是常为人忽略的细节。作一比对,现代一般文人多少能有此宽居?能达此点已为不易,何况其他!其人生如“大波”,我等不过“死水微澜”尔。其书法既秀且逎,合法度而自成一格。李劼人开创中国白话长篇小说之体,如他之现代文人,往往有告别传统另起炉灶之意,而对传统文化浸淫之深,远非今日文人学者可比,文化绝续之悖论,令人唏吁不已。

靠墙壁前行,见李劼人夫人杨叔捃墓。蕉叶半覆,见碑不见冢。长卧主屋之后,女主人似有不舍之心。

再往前之小屋,黑砖砌成,有民国之风,反不似其他屋子,白墙红柱,光鲜整齐得年代不清。门上挂“值班室 dutyroom ”,与厢房上所挂“成都李劼人研究会”等,一并宣示菱窠早已由私宅变为公房,其隐秘深邃,不可复见。

厢房上书一联:“文章惊天下,莫教鹅鸭恼比邻 ”,让人想起另一位与成都紧密相连的巨人杜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文章要“惊”人“惊”天下,那须何等的天才与勤勉,作者又是何等的深刻自负。而事实上,老杜以诗为史,劼人以小说为史,不仅惊动天下,而且万丈光芒惊后人,身为文人,夫复何求!不扰比邻,固为谦谦君子,而我总觉得其中藏有一种沉雄大气。

再移步至院坝。中有一石井,围有石栏,让人想起劼人时代古典的日常生活。饮水吃菜,都离自然很近。现在井盖紧锁,宣告了一种历史的终结。院中有一亭,上书:“新得园林栽树法,喜闻子弟读书声”,耕读传家,是中国士大夫,也是中国文人的传统,是现在文人的理想,也是我曾经给成都概括的城市文化特质。院子里植被葱茏,但我搞不清楚哪些是劼人亲自扶植,哪些是后人附庸的,就如劼人简化为符号后,“真正”的劼人已难找寻,而人们记忆的、想象的劼人也许比劼人本身还要多?

转过身来,才是菱窠的“主题”与“高潮”:主屋与劼人像。

主屋两层,上为“生平事迹展”,楼梯为“餐厅由此上楼”的牌子所阻。我非专家,不看也罢。屋的正面悬挂二联,其一为“人尽其才地尽其力物尽其用 ,花愿长好月愿长圆人愿长寿”。人尽其才实为一种境界,多少人能够尽其才而“自我实现”呢?下联最该深刻的结尾之处只是稀松平常得无以复加的“人愿常寿”,倒是颇让我意外了一下,觉得以劼人之望,不当没有哲学高度。转念一想,这看似不高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最高的高度呢?人之大患在“有身”,生命的根本又怎不在“有身”?血肉销亡,爱恨情仇俱泯,没有沉重的肉身,生命又何以依存?在人间已是颠,何苦要上青天?多看一天日出,也许比流芳百世更值得珍惜。此联作于1962年,劼人辞世之年。他莫非对那一天的到来已有预感,暴风雪后,对生命更为挚恋?

劼人像为友人刘开渠所作汉白玉雕,狭面高鼻,不似平常印象中之成都男人,倒有几分重庆人的感觉,只是目光深远平和,无燥辣之气。脑中忽然想起“成都风骨”四字来。在司马相如、杨雄、杜甫、巴金、郭沫若……这些与成都有缘的大家中,劼人是最自觉、最擅长深描成都的。以成都文化史而论,劼人当为“成都之魂”。人的精神与城的精神互为表里不一,难有过劼人与成都者。对斯城而言,劼人永远是闪耀在长空的星座,哪怕快乐地穿行在灯红酒绿之中的市民不一定想起它,不一定仰望它。偶尔,也有人想起他,特别是想起他的民俗书写,想起他笔下的成都茶馆。但他的意义,当不在此,他的茶馆,没有纯粹的休闲,没有“浴足保健”的霓灯闪烁,但有成都深藏而伟大的“革命性”,有保路风潮中秀出的成都人在千年风情之外的血性与刚健。劼人为成都的城市文化凝固了一个高标,使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更加健全,让成都人在遇到512大地震或其他挑战的时候,能够从容淡定而勇猛果敢。

像后有赞,为张秀熟所撰,论定其为“一代文哲”。述其生平,总要论到“四川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堂……”,每念及此,我均心向往之。恰同学少年,拖着长辫的一群小子,有后来名动四海的郭沫若,有少年中国学会的主要发起人、中国现代音乐学的奠基人王光祈,有后来出长川大的著名生物学家周太玄,有文史大家蒙文通,最早向国内介绍相对论的学者、川大著名教授魏时珍……他们也许在课堂争先恐后地答问,课间也许玩过 “独脚战”与滚铁环,一起搞过恶作剧,一起议论过女子学堂的新闻……春天到郊外赏花,夏天到望江楼吹风,秋天到草堂寺怀古,冬天一起狂晒太阳,过着“游山玩水、饮酒赋诗”(郭沫若回忆语。在成都读大学者现亦有此种经历,只是多不赋诗)的生活!彼此滋养着长大,彼此鼓励着成人。劼人“中国左拉”之盛誉,就出自郭沫若同学。同学事迹,赖一人而能流传,已为万幸,何况七八同学风云激荡,不传都不行!上天偏心,钟灵毓秀。友情照亮人生,或许也是“人愿常寿”的一大理由吧。

踩着落叶,沙沙地,我一人缓缓步出,感觉身后大幕落下。

这座城市留下了劼人太多太深的足迹,但多被淹没在纷至沓来错杂零乱的后人的脚步中,怎么考古也考不出来。北门的故园,别说街道,连地名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磨子桥他的外家,现在既没有磨子也没有桥,尚标志着与他之联系的只有旁边的四川大学,曾经的四川高等学堂,曾经的国立成都大学与国立四川大学,劼人教过书,也为之伤过心,“小雅菜馆”就是随张澜校长愤怒辞职而开办的,只是这个学校换了名字,也换了校园,不再有石室与“皇城”旧址。刘再复曾说,也许以后的时间会证明,《死水微澜》的文学总价值完全超过《子夜》《骆驼祥子》《家》等。但历史还没走到那一天,川大校园里,有校友巴金的像,也有劼人同学郭沫若的像,大多数川大人还想不起他李劼人来。幸藉菱窠安顿劼人的音容笑貌,虽有暂时的落寞。

有菱窠也许算不错了,那么著名的巴金,那么著名的《家》,但巴金在成都的家也只能变成某单位的宿舍,火柴盒一样的宿舍。

也许,有没有菱窠其实都不重要。李劼人的家在天上,庭院深深。只是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其门而入。

菱窠,可能是打开这扇大门的钥匙一把。

(作者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中国“2009文化产业年度人物”)   

(责编:宋心蕊、赵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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