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宕人生見風骨
——憶何微先生
(來源:西部學刊)
山西是何微先生的家鄉,又是他激情歲月燃燒的地方。我和李果供職的新華社山西分社,第一任社長就是他,那裡有他培養出來的干部,經常念叨著他的事跡。王秀賢在山西電視台工作,也能從其老領導的嘴裡,不時地聽到何老的故事。我在西安工作時和何微先生接觸較多,晚年又和他有過交往﹔我知道點何老新情況,就給他倆講,我們三人,自認為對何老比較了解。在何老百年誕辰來臨之際,我們重讀了《何微新聞思想與實踐》,又翻看了一些文史資料,仔細分析了他的生平事跡,他的形像突然在我們面前更加高大起來。
何微先生是一個大寫的人。我們過去對他的認識,太膚淺了。
何微先生的一生是不平坦的,履職過許多單位,經歷過大起大落,也有小起小落。像走在陝北大山裡的趕路人,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一會兒鑽溝,一會兒過梁,若把他一生的經歷繪成一張平面示意圖,就好像我們在畫報上看到的盤山公路圖,一個彎接著一個彎。彎彎曲曲的人生,折射出他強烈的愛國情懷、高尚的情操、奮斗不止的精神。
何老出生於山西祁縣,是晉商之后。地處晉中盆地的祁縣和相鄰的平遙、太谷一樣,是晉商的發祥地。祁縣最著名的晉商數喬家、渠家,何家雖沒有這兩家有名,但也有相當的財富。據祁縣縣志記載,何家做茶葉生意兼營錢庄,經營的永聚祥茶庄,在道光年間資本為4.5萬兩白銀,太平天國革命后效益下滑。1926年后,茶葉生意蕭條,七七事變后紛紛倒閉。何家是一個大家族,在縣城有兩座院落,縣志上繪有示意圖。可見何老的祖輩是商業資本家。
何微出生於1916年,即辛亥革命成功的第四年。那時,何氏家道雖已衰落,但其父曾留學日本,是一位懸壺濟世的中醫,家庭生活無憂,故能供他讀私塾,上中學,上師范。由於受到儒家思想的教育和新思想的熏陶,面對積貧積弱、四分五裂的中國,何先生少年時期懷有憂民救國的理想。十七八歲的他,英姿勃發,憑一股沖勁,太原師范不上了,回到祁縣,到一個農村小學任教,繼而當了校長。正當他一心一意,滿腔熱情,努力實現教育救國夢的當口,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生存,卻出了大問題——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進華北,摧毀了何先生的教育救國夢。
1936年的華北發生了幾件大事:日本軍隊從東、北、西包圍了北平,矛頭直指山西﹔紅軍東征,使閻錫山認識到紅軍的力量﹔紅軍向南京政府發表了停止內戰,建立抗日統一戰線宣言﹔被稱為山西“土皇帝”的閻錫山所請來阻止紅軍東征的國軍10個師,駐在山西地盤不走了,晉綏軍深感威脅。圓通善變、老謀深算又信奉“存在”哲學的閻錫山,選擇了“聯共抗日”以求自保。在當年太原“9•18”紀念會上,閻錫山宣布成立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自任會長,由梁化之、薄一波具體負責,宣傳抗日,組建新軍。
幾個月后,張學良、楊虎城發動了“西安事變”,事變的和平解決,促進了全國抗日統一戰線形成,團結抗日成為全國輿論的主調。在這種氛圍中,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十分活躍。1937年初,“犧盟會”在祁縣、太谷,招募青年,組建兩個“國民兵軍士訓練團”,培養基層軍事干部。時年21歲的何微,血氣方剛,毅然棄筆從戎,報名參軍,被編入二團,拿起槍杆救國。由捉筆杆的教師變為拿槍杆的軍人,是一個很大的轉變。他果斷勇敢,為了國家利益,決心犧牲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何先生人生目的起點高,既不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也不是為了反封建、爭人道,更不是求民主、要自由,而是不做亡國奴。
七七事變之后,“犧盟會”組建新軍步伐加快。8月1日,新軍總部在太原正式成立,命名為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下轄四個縱隊。“決死”者,何意也?決死一戰,視死如歸。何微的才華,被第四縱政治部主任李力果發現,調到手下辦小報《廣播台》,反映士兵生活,宣傳抗日思想,倡導英雄精神。李力果是民主人士李鼎銘的大公子,其時已是中共黨員,時任“犧盟會”執委委員。在李力果的栽培下,何微的思想又有了新的提升。
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屬閻錫山軍隊序列,為區別於晉綏軍,稱“新軍”。 “新軍”成分復雜,軍事多為閻錫山派來的舊軍官把持,對政工人員存有戒心,不時制造摩擦。何微對這支部隊並不滿意。他有一位叫孔敏的同學,在延安抗大宣傳部工作,兩個人有書信往來。孔敏在信中講過一些延安的生活,何先生對延安產生了向往之心。
1938年山西抗戰出現了危機。忻口會戰失敗,太原陷落,閻錫山看不到抗戰的前途,情緒低落,抗日的決心動搖,玩起在共產黨、國民黨、日本侵略者“三個雞蛋上跳舞”的伎倆,暗裡與日本人勾勾搭搭。
凶惡的日軍佔領了祁縣,何家被日軍搶竊一空,父親氣病而亡,母親早逝,年幼的妹妹族人托附他人扶養,何微經歷著國破家亡之痛。這年10月,他做出驚人的決定,與閻錫山一系絕裂,到延安尋求抗日的答案。於是,他以回家探親的名義,辦了一張通行証,隻身孤行,跋山涉水,渡過黃河,奔向延安。到了延安,在孔敏的關照下,他順利地成了一名抗大學員。在抗日軍政大學這個熔爐裡,他學習生活了一年,讀馬列、學毛著、學軍事,政治思想有了很大提高:學了《矛盾論》《實踐論》,提高了認識問題,分析問題的能力﹔讀了《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論持久戰》,如撥雲見日,認清了形勢,堅定了信心,明確了任務。在這裡,他還實現了世界觀的轉變——申請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由一個熱血青年,變成了共產主義者,事實証明他終身堅定不移。
抗大畢業,何微又被派回山西抗日前線,組織上安排他到平順當縣長,征求何微的意見時,他說在決死隊辦過小報,對新聞有興趣。組織同意他到《黃河日報》當記者,並從此與新聞結下不解之緣。在戰爭年代,新聞單位變化頻繁,至抗戰勝利,他經歷的單位有《黃河日報》《光明報》《人民報》《太南導報》《晉豫日報》《新華日報》太岳版、新華社太岳分社,有時任記者、編輯,有時任總編輯、社長。他從不計較職位的高低、單位的大小,形勢需要就干。在每個單位,他都能做出成績,寫的報道今天均已成為珍貴的文史資料。
在同事眼裡,何微是傳奇式的人物,有幾分神秘色彩。他政治上強,又有膽有識,機智勇敢,得到領導的賞識,常常布置他變換著角色完成特殊任務。他曾以八路軍聯絡副官的身分,懷揣著朱老總給友軍軍長寫的信,順利地到國統區辦事﹔又以中國青年記者協會太南分會負責人的身份到新五軍,與有著“東陵大盜”惡名的孫殿英打交道﹔他還能在住進王靖國的61軍部採訪第14協調組談判,休息時到臨汾街道甩掉兩名跟蹤的特務,完成陳賡布置的採訪任務。
他勇於擔當,在順風順水的情況下能夠盡職盡責做出成績,在逆境中也不消極對抗。1959年,他因直言大躍進的問題,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從文化部下放到陝西鳳縣唐藏村,可以說是一落千丈。他有冤屈,但不鳴冤叫屈、情緒沮喪。像唐代的韓愈、柳宗元,宋代的范仲淹、歐陽修、滕子京一樣,寵辱皆忘,進亦憂,退亦憂,想著國家,想著人民。不像有的士人,蔑視勞動人民,害怕體力勞動,把農村描繪成地獄。而非勞動人民家庭出身的何微,卻不是這樣。面對貧窮落后的農村面貌,馬上意識到作為國家干部,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他的責任是什麼?他不害怕農村的苦,農村的苦與戰爭年代的苦比,那算得了什麼?他與農民兄弟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勞動,唐藏村人並沒有把他當“罪臣”來岐視,很快接納了他,選他當了生產隊長。他帶領他們修地造田,改變生產條件,給農民講政策、教文化,農民的精神面貌大變,兩年下來有吃有穿。雙石鋪公社黨委也認可了他的實績,評他為“紅旗手”。他在農村肯定吃了不少苦頭,1962年平反后,從未給親友同事學生講過。文化大革命中,何微又歷經磨難,受到侮辱性的批判。四年后又被起用,安排在省衛生部門辦公室工作,沒有頭銜,沒有名分,他不計較這些,隻要有工作就行,把那不公正的待遇甩到腦后,又在這裡默默地工作了三年,幫助軍代表恢復正常的醫療秩序。他的舉動正應驗了毛澤東說的,共產黨人像一粒種子,走到哪裡就在哪裡生根發芽。
何老一生辦過不少大事,有過許多光榮的經歷,從不向學生夸耀。他戰爭年代寫過不少英雄人物,有的新華社通報表彰。但他在給學生講英雄人物寫作課時,舉了許多篇章,沒有一篇是他的。解放太原時,他在前線採訪,突然接到命令,攻下太原后三天就要出報。接到任務,他組織了一個小組,跟隨攻城部隊前進,太原城被解放軍一佔領,就進城接收一所舊報社,依靠工人,爭分奪秒,修復舊機器,整頓秩序,組織稿件。到第三天,一張山西省委機關報——《山西日報》誕生了,以嶄新的面孔亮相在讀者面前。這一開創性的功績,他從來不提。我們寫社史的時候,才知道個中究竟。1954年冬,他作為中國新聞代表團的一員到蘇聯塔斯社學習考察三個月,回來寫了五篇介紹塔斯社的文章,在新聞圈產生了很大影響。上世紀50年代就能到十月革命的聖地考察學習,那是多麼可以顯擺的事,可他守口如瓶,一直塵封著,直到他80大壽之后,才時有所聞。
何老進入老年,仍然奮斗不止,攀登新聞理論高峰的勇氣,也是值得晚輩敬佩的。新聞是他一生熱愛的事業,作為一門比較年輕的學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不被學界承認,有的人認為新聞無學,反對給記者評職稱。何老卻認為這些人對新聞不了解或是有成見,同時也反映出新聞戰線理論研究薄弱。他要在這方面帶個頭。1984年,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邀請他南下,他欣然接受。隻身前往武漢大學創辦起新聞研究所,一方面親自帶研究生,培養新聞理論人才﹔一方面開展新聞課題研究。他的課題是頂級課題,叫新聞科學大綱,沒有豐富的新聞實踐經驗和堅實的理論功底,是不敢開設這樣高難度的課題的。他經過8年的拼搏,嘔心瀝血,終於拿了下來,撰寫出15萬字的《新聞學科學大綱》,論述了新聞學的范疇、原理、規律、體系等,是一部馬列主義新聞觀的著作,達到新聞理論的高峰。還編纂了500萬字的《中國新聞思想發展史研究文集》和20萬字的專論,填補了我國新聞理論方面的空白,贏得了新聞理論家的桂冠。他晚年作出這麼大成就,實屬罕見。劉道玉寫詩贊揚他:“老當益壯”“德劭業偉”。
何老不僅是我們的師長,而且是中華民族的精英,“德劭業偉”是他一生的寫照。作為他的學生,我們永遠懷念他、追隨他、崇拜他,頌揚他的偉業,繼承他的美德,發揚他的精神,使這面鮮艷的旗幟高高飄揚。
(王秀賢系山西電視台記者﹔李果、惠金義系新華社山西分社記者。本文由惠金義執筆,2016年3月14日晚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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