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光陰 溫馨回憶
──何微教授與弟子相處二三事
(來源:西部學刊)
1987年夏天一個偶然機會,我在西北一所高校的講堂上聆聽何微教授講課。
教授一眼看上去仙風道骨、面容慈祥,兩眼閃爍著睿智的目光。課后交流時發現,何教授關於新聞學研究的視角和思想,明顯不同於當時國內流行的無產階級新聞學和西方傳播學體系,而是立足於三千年中華文化土壤和思想積澱,探尋現代法治國家新聞輿論的管控。運用這些方法,在中國新聞界發生著巨大變革的那個時期,很容易找到問題的根結,也更容易找到解決方案。於是,我決定報考何微教授的研究生。
第二年,我果真被武漢大學錄取為何微教授的碩士研究生。
不像眼下的大學教授,一次能招收十多乃至二十個研究生。當年,何微教授門下,包括一名委托培養的師兄在內,也隻招了3名研究生。我們三師兄弟研究方向各不相同。我最小,卻被分配研究中國古代的新聞思想發展階段,兩名師兄則分別負責研究近代和當代部分。按照課程安排,我們除了到新聞系和其他學院上諸如外語、二外、政治等公共課和選修課外,每周隻需要到教授家上課一次,匯報學習進度,探討研究方向、補充參考文獻目錄、調整論文選題等等。
一開始,我和許多人一樣,被表層概念迷惑,並不完全理解中國古代新聞思想的提法。但經過一年多深入研究,我漸漸改變了看法。導師為我們幾個研究生劃定的,是一個嚴謹學術范疇,有別於通俗語意。中國古代新聞思想,不是從狹義的現代新聞實踐產生的理論,而是一個廣義學術范疇,它立足於中國整個歷史長河,涵蓋人類所有的輿論(言論)現象,對影響到現當代的輿論傳統和思想探本溯源,這樣的研究方法,更能看清輿論(言論)現象和言論制度在人類歷史上發展的源流。在中國古代,輿論(言論)現象和言論制度不僅客觀存在,甚至還曾一度達到高度繁榮。導師嚴謹的學風,不僅糾正了弟子們在學術研究上的思想方法偏差,也潤物細無聲地影響著弟子后來的思想方法和治學習慣。
從槍林彈雨中走過數十年人生的導師,很有涵養。在我的印象中,他從未生硬地打斷過我們的發言,總是耐心聽完我的研究匯報,然后,再集中分析和指點。在與課題相關的講授和交流之后,教授常常會跳出專業話題,詢問弟子們課外涉獵了的相關學科。
有一天,我惴惴不安地向老師匯報說,因為那些年中國體育賽事火熱,我在關注中國各電視台的體育直播節目解說的時候,發現有些東西本來應屬於新聞學研究范疇,可能因為屬於新鮮事物暫時沒有人專題研究,課余查閱資料后,我運用相關學科知識寫了一篇論文,不知道是否屬於不務正業。
老師卻饒有興趣的看了我的那些文字,竟然給予高度贊揚。老師說,我們培養人才,不僅要求培養學生的專業技能和專業水平,還應該鼓勵學生具有廣博學識和廣泛興趣。新聞學界也應該不斷擴大學術視野,從新生事物中敏銳尋找與新聞學關聯的學科融合規律。在老師的鼓舞下,我將這篇跨界話題的論文《試論體育電視解說的思維組合》,分別投給《北京廣播學院學報》《視聽縱橫》《電視研究》《廣播電視研究》等4家國內學術刊物,結果一個月內,全部收到採用通知並都在1991年第1—2期刊載出來。老師還專門寫信給陝西《新聞知識》雜志,推薦這篇論文,后來《新聞知識》也全文刊載了拙文。
在老師的鼓勵下,在讀三年間,我在中國古代輿論思想、採訪和拒絕採訪的權利、對外傳播、新聞工作者的數字化生存等領域進行了專題研究,其中《試論體育電視解說的思維組合》《論中國公民拒絕採訪的權利》《論新聞受眾正當權益的保護》《論記者的數字化生存》《試論中國聲音的世界傳播》等5篇學術論,分別被當時國內知名學術期刊《新聞記者》《北京廣播學院學報》《新聞知識》等採用,其中,《試論中國聲音的世界傳播》一文還入選1992年人民日報社組織的新聞論文評選名錄,並獲得主辦方的獎勵。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碩士學位論文的前言部分,擬題為《從輿論學角度看中國古代諫諍現象》投稿到《社會科學家》《社會科學戰線》等學術期刊,當即被上述刊物1991年第3期全文發表,並被中國權威的學術季刊《新華文摘 哲社版》在1991年第3期全文轉載。在我看來,這是老師的學術主張和弟子配合研究的成果獲得中國哲學社科學術領域一致認同的標志。追根溯源,弟子們在學術上取得進步,應該歸結到師從導師獲得的獨到研究視角和嚴謹治學精神的源頭。
老師貌似鬆散的授課安排,摒棄了傳統課堂教學的嚴肅程式,給予了師生之間最大限度的精神交流和感情交流空間。在枯燥的學習歲月,我們把和老師的傾心交流當成人生的一種享受。此外,老師家還有另一個讓我們向往的緣由——每周,我們都會趁到老師家上課的機會,蹭上一頓美餐。老師的廚藝水平本來就很高,每次弟子們來聽課,他還特意讓師母一起精心准備幾個可口的菜,改善改善學生們的伙食。因為老師知道,在三千人用餐的學校大食堂,幾乎所有菜都是用兩米口徑的大鍋煮出來的,一點油腥味都沒有。在學校食堂很單調的當年,老師和師母親手准備的小炒,成為師兄弟們每周飽享口福的期待。
作為與甘惜分教授、王中教授齊名的中國新聞學界泰斗,老師那些年常常應邀在全國各地講學、學術交流、評審論文,日程非常緊張,但他總是盡量保証每周給弟子安排上課的固定時間,並抽出時間和弟子輕鬆聊天、散步。
珞珈山的櫻花時節,美麗的武大校園成為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境,老師放下手中的書,邀約弟子們到武大著名的櫻園,沿著那條著名的櫻花大道漫步。記得那年春寒料峭,在紛飛的花瓣中,不時飄落小雨,老師上身穿著灰色中山裝,手裡拿著一把黑色的長把雨傘,佇立在盛開的櫻花樹下,慈祥地招呼每一個弟子合影留念。
從武大新聞系所在的逸夫樓向東,經過一座半山小宅,就是登上珞珈山主峰的小路。每到秋天,珞珈山兩旁草木金黃,楓葉飄飄。習慣穿平底布鞋的老師,一時興起,沿著崎嶇不平的山路,走回在山崗另一側的宿舍。導師畢竟耄耋之年,行至狹窄處,弟子怕老師腳下不穩,想上前攙扶一把,可是導師從來都不給機會。他身材瘦削,步履輕盈,一如六十年前在太行山槍林彈雨中穿行。
在晴朗的日子,老師和師母還曾約上弟子家人,來到東湖湖心長堤和湖心島野炊。那種溫馨時光,在我的記憶中,還有很多很多……
有一天,老師在例行的每周課程后叫住我,誠懇地委托我一項任務,說如果我方便,他盼望我每周抽兩個晚自習時間,讓他講述並由我記錄和整理他的人生回憶。我很榮幸因此獲得了深入了解導師的機會。這次機會,讓我對導師,從一個學生眼中的研究生導師,一下子升華到一個后輩人眼中的革命前輩,從尊重一下子升華到敬仰。
此后的一個月,在那間朴素的書房,教授點上一支煙,慢慢講述他親身經歷的鮮為人知的故事。他一拉開話匣子,立即把我帶入60多年前的烽火歲月……通過記錄和整理導師的回憶,我印象中的何微教授,已不再僅僅是一名大學教授,那是一個從中國人民抗日戰爭、中國解放戰爭的槍林彈雨中呼喊著沖出來的戰斗英雄,是一個受盡政治運動折磨,但依然秉持共產黨人信念,不放棄人生准則,為黨鞠躬盡瘁的偉大革命家。
那時電腦還沒有興起,老師的講述我得用方格稿紙一遍又一遍抄寫好。兩個多月后,當我初步整理出老師親自口述的回憶錄的時候,老師已經回到西安。於是,我用挂號信將厚厚的一本記載導師光輝歲月的稿紙寄給老師,期待老師那些不平凡的人生故事早日付梓。遺憾的是,直到我們畢業各奔東西,導師再也沒提起過這本傳記。
多年以后的2016年春,在導師百歲誕辰前夕,我收到師母從西安寄來的手稿。展開稿紙,發現24年前導師工整地用毛筆寫給我的一封信,除了老師的親筆信,還有這份傳記手稿和稿紙中老師的修改標注。翻開第一頁,老師和我們相處的溫馨時光立即浮現眼前,淚水竟止不住,一個勁流淌下來……
1916年7月23日,中國山西祁縣一個中醫家庭,誕生了一個平凡的生命﹔隨后的歲月中,這個生命在烈火與重重挫折中百煉成鋼,為新中國、為黨、為人民立下汗馬功勞。后來,在一個平靜的日子,這個生命化作一縷輕煙,告別了他深愛的人們……在它誕辰100周年紀念日前夕,因這個生命的緣分凝聚起來的一群人聚集一堂,將他播撒在每個人心中的點點滴滴,重新串起閃閃發光記憶珍珠。原來,即便沒有刻意收集,與我們曾經相伴重要旅程的那些光陰點滴,一直不曾從我們心中消失……
(作者系中新社山東分社社長。本文寫於2016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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