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馬克思與盧梭
2. 資產階級與現代迷信(3)
所謂機遇出自偶然,盧梭有個好朋友叫狄德羅(馬克思在《自白》中曾經說,他畢生最喜愛的散文家就是狄德羅,而當時的狄德羅正在編一本百科全書,他拉盧梭入伙,不過只是請他寫關於音樂的詞條。百科全書的全名是《科學與藝術百科全書》,這與第戎科學院征文的題目類似。
1749年,狄德羅因為編寫《供明眼人參考的談盲人的信》觸怒了教會,被判短期坐牢,編啟蒙百科全書的事也隻能停了下來。而狄德羅倒霉后,盧梭堅持每天都去探監。那時的盧梭特別窮,沒錢坐車,每次都是走著去的。這天,盧梭手裡拿著《法蘭西信使報》邊走邊看,一下子就看到這個征文題目。據說看到征文題目的時候,盧梭就像觸了電一樣,感到天旋地轉,7歲時候讀過的那些羅馬經典:塔西陀、西塞羅……這些人的教誨一下子都浮現在眼前。他一路上念念有詞,文章就如同樂章一樣從心中流出,首先便把他自己感動了。盧梭就這樣一路流著淚去了狄德羅那裡,而鐵窗裡的狄德羅聽了他的闡述后也被深深地感動了,哥倆隔著鐵窗彼此討論,於是,一篇震撼歐洲思想界的偉大文獻就這樣誕生了,這就是盧梭的成名作《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是否有助於使風俗日趨純朴》。
盧梭的這篇成名作中究竟發現了什麼真理呢?
盧梭發現了人類社會走向分裂、人類文明走向墮落的根源:科學和藝術日益與生產勞動的實踐相分離。沒有觀察和實踐能力的學者、缺乏對現實的理解能力的統治者們,只是依靠幻想和想象(用今天的話就是靠“拍腦袋”)來支配現實,這樣一來,生產者和生產的領域非但不被重視,而且還要受幻想性的“社會再生產領域”支配,於是,人類文明就在“獨斷”與“幻覺”中迷失了方向,從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這篇文章充分顯示了盧梭作品的一貫風格,那就是如同交響樂章一般的結構。盧梭是個音樂家,他的寫作風格是音樂式的、宣言式的,而這種宣言式文體,這種波瀾壯闊的交響樂風格,在馬克思那裡最終達到了高峰,《共產黨宣言》便是如此——“宣言”從一個“幽靈”的出場開始,隨之轉向遼闊恢弘的世界場景:新大陸的發現、運河的開拓、火車的奔馳﹔然后再伴著隆隆的機車輪聲,轉回到歐洲大工業時代的工廠:通紅的火爐、轟鳴的機器、揮汗如雨的工人、剝削壓迫和階級斗爭……
盧梭的文章也正是有這種上下幾千年、縱橫數萬裡、大開大闔、由許多小和弦反復推向主題和高潮的結構。
全文分兩個部分。在第一部分中,盧梭便以史詩般的風格分別考察了歷史上三個偉大文明的興盛與衰落:希臘文明、羅馬文明和中華文明(當時的中華帝國還處於繁盛期,故盧梭只是預言了中華文明的衰落)﹔同時指出了造成偉大文明衰落的共同原因:對於虛幻之物的追求,毀壞了偉大文明建立在勞動基礎之上的艱苦奮斗精神。
也正是有鑒於此,盧梭對於希臘文明的評價是很低的,希臘人善於言辭辯論,但是,正是這些無聊的辯論,瓦解了希臘人的團結,使這些言辭上的巨人和行動上的矮子在外敵攻擊下淪為奴隸:
希臘的學術雖愈來愈昌明,人民雖那麼的快樂,但他們始終是奴隸。鬧了幾次革命,但鬧來鬧去,隻不過是換了主人。德謨斯梯尼的辯才從來就沒有使任何一個被奢侈和藝術弄得精神委靡的希臘人重新振作起來。
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盧梭對文藝復興的評價則更差,盧梭認為:與其說文藝復興是羅馬文明的“復興”,還不如說是伊斯蘭文明對於歐洲文明的核心——公民政治道德、勞動工作倫理的無情摧毀,文藝復興以一種可疑的“文藝生活”代替了公民的“政治生活”和勞動生活,以一幫“文藝小青年”代替了剛健尚武的羅馬武士和勤勞勇敢的勞動者,它與其說標志著歐洲的新生,不如說標志著歐洲文明的墮落。
盧梭說:
使文藝在我們這一地區復蘇的,是那些愚昧的伊斯蘭教徒,是那些肆意摧殘文藝的暴徒。君士坦丁的寶座的倒塌,給意大利帶來了古希臘的遺物,法國也從這一堆珍貴的遺物中得到了許多好處。時隔不久,科學便接踵而來﹔出現了寫作的藝術之后,又出現了思想的藝術。這種一個跟著一個出現的現象,看起來是很奇怪的,但卻是很自然的。人們開始感到與繆斯交往的巨大好處:用一些值得人們互相贊賞的作品,促使人們彼此爭相取悅,從而使人們變得更加富於社會性。
在盧梭看來,歐洲從伊斯蘭文明中引入的數學、天文學,實際上與從希臘的廢墟中復活了的藝術一樣,都將在羅馬肌體裡產生一種致命的“副作用”,即它們固然會給我們帶來許多好處,但卻有一項極大的壞處,就是如果人們一味沉溺於此,它們便會瓦解人民為了國家和共同體不惜犧牲生命的政治意志與埋頭苦干的工作倫理——因為對希臘人或文藝復興時代的人來說,隻要能“過好日子”,能夠享受生活,當奴隸也無所謂。
而且,盧梭還預言說,浮華腐敗的文明日趨瓦解艱苦奮斗的文明,它日漸將共同體的基礎由勞動者身上轉移到“游手好閑分子”身上,這其實是世界上到處都在發生著的事,是文明演進中的普遍規律——而且,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中華文明也正在被腐敗文化瓦解,而它的崩潰和垮台只是個時間問題。
如果以今天的“常識”看去,盧梭對於希臘文明、對於文藝復興進行如此尖銳的批判,似乎是難以理解的,而我們倘把他的意見簡單地視為“反對科學和藝術的傳播”,那恐怕就大錯特錯了——盧梭這裡所指斥的“科學”,就是指與勞動和生產技術相脫離的、為人文學者和啟蒙學者所崇尚的那種夸夸其談,而所謂“藝術”則是指那種好幻想的、半神學的氣質,簡而言之,就是憑想象過日子,它威脅著人類的理解力,毀壞著“實事求是”的科學作風,從而使人不能真實地了解現實世界。
實際上,盧梭深刻揭示了:如果人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到與政治和生產勞動無關的事業(包括“科學與藝術”)上去,那麼,他們就很容易被統治,就很容易淪為奴隸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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