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備受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深圳快播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快播”）訴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以下簡稱“市場監管局”）案，6月21日上午在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了，這距離該市場監管局2014年6月26日對快播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責令其立即停止侵權行為，並開出約2.6億元的“天價罰單”已有近兩年的時間。本期《版權周刊》封面版，就該案進行了全面的梳理，並邀請專家對該案的判決予以點評。

案件回顧

●2014年3月18日，騰訊公司向市場監管局投訴稱，深圳快播侵害了其享有的涉案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請求予以查處。當日，市場監管局向深圳市鹽田區公証處申請証據保全公証。5月20日，市場監管局向快播送達《行政處罰告知書》。快播於5月23日提出聽証申請。6月17日，市場監管局召開了聽証會，快播、騰訊各自委托律師參加並陳述意見。

●2014年6月26日，市場監管局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決定：一、責令立即停止侵權行為﹔二、處以非法經營額3倍的罰款26014.8萬元人民幣。上述處理決定書加蓋了“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案件專用章（011）”。快播不服上述處理決定，在法定期限內向廣東省版權局申請行政復議。

●2014年9月11日，廣東省版權局作出《行政復議決定書》，維持市場監管局的行政處罰決定。快播在法定期限內起訴至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請求判令撤銷《行政處罰決定書》。

●2014年11月6日，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將案件移送至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駁回快播的訴訟請求。

●快播不服一審判決，以市場監管局對涉案事項無行政處罰職權、行政程序違法以及行政處罰的依據不足、行政處罰的數額不當等為由，向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受理后依法組成合議庭，決定公開開庭審理此案。2016年6月21日上午9點，廣東高院公開審理了該案並進行網上直播。

6月21日上午9時，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深圳市快播科技有限公司訴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著作權行政處罰糾紛案，法院進行了公開網上直播。法院最后宣布該案將擇日宣判。

《中國新聞出版廣電報》記者注意到，庭審持續約4個小時，原告與被告以及作為原審第三人的深圳市騰訊計算機系統有限公司代理人均作出了各自的陳述與激辯。

爭論焦點一

市場監管局是否有執法資格？

庭審中，快播方代理律師認為，該案中市場監管局行政主體錯誤，並且處罰程序違法。該代理律師說，市場監管局加挂了知識產權局的牌子，地方政府的組織法規定，加挂牌子之后，必須以知識產權局的名義作出處罰行為，市場監管局在執法過程中直接使用了自己的公章，這是明顯的執法主體錯誤。

市場監管局一方則回應，市場監管局有對知識產權進行監管和保護的職責。此外，根據相關執法公告，市場監管局擁有知識產權執法主體資格。

爭論焦點二

快播網絡服務是否適用“避風港原則”？

快播方代理律師認為，快播是網絡服務提供商，屬於中立性質，並沒有主觀利用網絡侵害他人權利。該律師稱，提供搜索鏈接和生產內容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行為，快播不具備生產內容的能力和資質，只是基於技術提供了搜索服務。在目前的網絡環境下，作為網絡信息技術服務者，尚難以做到嚴格區分這些鏈接是否侵權，這一問題是所有網絡鏈接提供服務商都會面對的。在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時，當網絡服務提供商隻提供空間服務，並不制作內容，如果被告知侵權，則有刪除的義務，否則就被視為侵權，這就是“避風港原則”，快播已經按照“避風港原則”，對侵權鏈接進行刪除，所以應該免除處罰。搜索鏈接裡的網站的侵權行為，和快播沒有關系。

市場監管局代理人對此予以反駁。稱經過對快播運營模式、產業鏈條等調查取証發現，表面上“快播”客戶端隨機抓取的是其他網站上的內容，實際上快播未經權利人的許可和授權，在其開發和運營的視頻分享軟件及網站平台上，通過直接提供、定向搜索、偽裝鏈接、深度鏈接等非法技術手段向公眾提供侵權作品的在線點播、下載和信息傳輸等服務。

市場監管局提交的証據顯示，快播還為侵權網站站長提供技術支持和培訓，教唆誘導相關個人網站實施侵權盜版，並形成產業鏈，為侵權網站站長提供技術和資金支持，傳授侵權方法。向小網站站長提供“QVOD流媒體解決方案”“QVOD流媒體點播系統部署指南”“快播站小二教程——如何獲取快播會員推廣分成”“快播雲播放——站長的福音”“雲加速戰略合作”等資料和教程，為小網站站長實施侵權提供技術支持和資金支持，並通過建立“小二廣場”“快播社區”等為小網站站長提供溝通交流平台，傳授侵權盜版手段，進而非法謀取經濟利益。此外，快播還曾在其搜索結果窗口標示視頻來源於優酷、土豆、樂視等正規視頻網站，但實際點擊進入后都是其合作的盜版網站。優酷、土豆、樂視等均出具証明文件，証明快播的搜索結果並非其網站端口，該端口系偽造的。市場監管局就此得出結論，快播是打著搜索引擎的幌子，變相提供侵權內容。

騰訊代理人也表示，快播所謂的搜索服務，實際上是在自己服務器中固定的數據庫裡進行提取，這意味著所有鏈接都是由快播實際控制的，這是一種主動的採集，不具備搜索引擎搜索海量內容的能力，不能適用“避風港原則”。快播曾被法院生效判決確認過其行為侵權，騰訊方面也多次通知快播刪除侵權內容，但快播沒有進行刪除。因此，根本不適用“避風港原則”。

爭論焦點三

是侵害騰訊公司版權？還是侵害公共利益？

在法庭辯論環節，快播代理人提出，市場監管局列舉了快播被處罰的種種信息，給人造成了快播多次被處罰、情節很嚴重的印象，實際上並非如此。該律師表示，快播成立以來，總共被處罰了3次。快播雖然是小公司，但發展迅速，並和騰訊是直接競爭關系，僅依據騰訊的一個投訴和單方証據，就對快播作出天價處罰，等於為騰訊直接消滅了一個競爭對手，使騰訊成為最大受益者，這完全混淆了民事法律關系和公共利益的關系。

市場監管局代理人則認為，快播的行為不是因為侵害騰訊版權而是侵害公共利益，同時也侵害了以騰訊為代表的廣大市場主體和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快播的行為嚴重擾亂了整個互聯網視頻版權市場秩序，構成侵害公共利益。被上訴人關於快播侵權行為構成侵害公共利益的認定是有事實和法律依據的。

市場監管局還舉証予以說明。首先，快播曾被樂視、優酷、土豆、騰訊、愛奇藝、搜狐和美國電影協會等多家視頻網站及權利人代表多次投訴，整個網絡視頻行業都對快播的侵權盜版模式提出了極大的抗議，其行為嚴重損害了影片版權人的合法權益，擾亂了互聯網視頻版權市場的經營秩序。其次，快播播放器的經營模式本身就是違法的，損害了社會公共利益，雖經國家版權局責令進行經營模式整改，但仍頂風作案。國家版權局早在2013年12月27日就應樂視、優酷、土豆、搜狐、騰訊和美國電影協會等多家權利人的投訴，對快播的侵權行為進行了行政處罰。並就快播播放器的經營模式予以否定，責令上訴人進行整改。在國家版權局2013年12月27日簽發的《責令整改通知書》中就明確：“上訴人運營的快播播放器軟件向公眾傳播大量他人擁有著作權的影視作品，嚴重損害了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擾亂了網絡視頻版權秩序，損害了公共利益。”並在整改通知第3項中明確責令上訴人對快播播放器的經營模式進行整改。要求快播播放器軟件中，內設的影視作品搜索網站的搜索結果應僅包括快播擁有著作權的影視作品鏈接，及與快播就傳播影視作品有合作關系的公司擁有著作權的影視作品鏈接，不應含有未與快播就傳播影視作品有合作關系的公司，擁有著作權的影視作品鏈接以及專門提供盜版影視作品的個人網站鏈接。但快播在國家版權局處罰且責令整改期間依然我行我素，繼續沿用其固有模式，通過技術手段規避監管，繼續實施侵權盜版，給廣大權利人造成了巨大損失。根據市場監管局調取的快播內部郵件即2014年3月10日16:36，快播員工發的主題為“版權問題處理細節”的郵件可知，他們對PC端電視劇不處理，如果權利人投訴了則編輯去掉“其他來源”。電影搜索頁面，把“立即播放”變為“立即觀看”，點擊進入內容詳情頁，展示相關視頻，但前3條為快播內容。由此可見，快播提供的不單純是播放和搜索服務，其本質上是在提供和推薦快播自己的盜版內容。另外，在電影內容詳情頁裡快播還對來源進行了區分，有正版來源的保留“立即點播”，去掉“其他來源”，無正版來源的，把“立即播放”變為“離線搜索”，增加一個“360搜索”（先設計，以后添加），並要求顯示的相關視頻裡前3條是快播內容。由此可見，快播通過改變網頁設計等手段掩蓋侵權的事實，並暗中推廣和傳播其侵權內容。對於版權方投訴，他們也策劃了兩套方案。嚴格方案是採取現有方式下線兩周﹔寬鬆方式是要求權利人提供准確的要刪除的URL，快播拿到后把投訴的URL替換成新的URL，繼續實施侵權。如果權利人再投訴，按照嚴重級別，依次去掉相關視頻、去掉離線搜索、去掉360搜索，改為暫無播放資源。由此可見，快播對權利人投訴是有一套完整的嚴密的應對策略的，但所有的策略都是為其實施侵權盜版服務的。 市場監管局代理人認為，快播的上述應對版權投訴和監管的策略，將其實施非法侵權的模式暴露無遺。其策略和經營模式是固有的，是針對所有權利人和監管機構的，不是針對某一個權利人或某一個行政機關的。因此，其行為本身具有很大的社會危害性，損害的是社會公共利益，而不僅是某一個權利人的利益。

結語

快播被罰2.6億元一事對視頻產業產生了巨大影響。《2014年中國網絡版權保護年度報告》顯示：2014年中國網絡視頻企業正版化加速，主流網站趨向於斥巨資大量購買版權，在維權過程中更多以版權人身份對侵權盜版行為提起訴訟，由被動保護向主動保護的方式轉變。

截至2015年，網絡視頻侵權案件數量急劇下降，2015年全國各級法院審結的網絡視頻侵權案件為291件，佔所有網絡版權侵權案件的18%，較2014年減少26%。這直接反映出網絡視頻行業版權秩序呈現的良好態勢。

正如新華網的新華時評（2014年6月18日）《巨額罰單警示侵權盜版低成本不再》。“快播的破產是中國互聯網的巨大進步”，“快播倒下，互聯網版權市場由濁漸清”。

深圳查處的快播侵權案，開出罰單2.6億元，是全國查處侵權假冒處罰之最，真正做到了讓違法分子傾家蕩產。相信在充足的事實和法律依據面前，法律權杖會指向客觀公正。

■專家點評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薛軍：

核心觀點：快播的盜版行為侵害了公共利益。

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處罰快播案，引發了公眾的極大關注。這一案件可以從很多不同的角度予以分析和解讀。我認為這一案件是管理部門厘清自身作為公共利益保護者的角色定位，以實際執法行動去維護良好的市場秩序的標志性案件，具有裡程碑的意義。

一段時間以來，有不少人認為，民事主體之間的侵權行為或不正當競爭行為，隻涉及私人之間的關系，管理機構不應該介入。但特定類型的侵權行為或不正當競爭行為，不僅會損害權利人的私人利益，也會損害相關行業的健康發展，擾亂正常的市場秩序，因此也會損害公共利益。在這種情況下，就需要政府管理機構，勇於啟動相關法律，例如著作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的行政追責條款，通過罰款等行政處罰，制裁不法行為，維護公共利益。

如果認為快播的盜版行為在客觀上表現為對騰訊、樂視、優酷、土豆等權利人的侵害，就認為政府部門不應該介入，顯然沒有准確理解相關立法的精神，是對公共利益的錯誤認知，也是變相地放縱相關的違法行為人。

快播處罰案出現在深圳，並非偶然。作為市場監督管理體制創新的引領者，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對自己作為公共利益維護者的職能定位，可為與當為的拿捏與把握，一直有著清醒的認知，其在處罰快播案中表現出來的勇氣與擔當，值得點贊！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副教授熊琦：

核心觀點：快播存在大規模惡意侵權行為。

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開出的行政處罰，針對的正是如今最阻礙視頻市場秩序形成的惡意侵權，反復侵權和大規模侵權行為。處罰數額的提高，是顯著提高侵權成本，將侵權轉向授權的必要舉措。可以視為我國知識產權行政執法的標志性事件。著作權市場的良性運作，本質上是版權授權機制的良性運作，而授權機制的形成，又建立在侵權成本遠高於授權成本的基礎上。我國版權市場長期失序，正是侵權成本低導致重復侵權不斷的結果。希望行政處罰標准的提高，司法上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共同成為建立健全版權市場授權機制的契機。

●重慶大學法學院教授齊愛民：

核心觀點：快播侵權成立並不適用“避風港原則”。

快播是否構成侵權，其關鍵點在於是否明知鏈接了侵權產品。在這一點上，法院判決認定，“快播對這些侵權網站進行主動採集、設鏈、編輯。”因此，快播侵權成立並不適用“避風港原則”。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一網民大國，中國的網絡作品正在急速發展，侵權成為不可避免的一個不和諧的音符。如何正確制止侵權，是保護創新產業發展與實現社會正義的最后堡壘，快播多次被提起訴訟指控侵權，涉及的作品之多，當事人之眾確實讓人震驚。

●騰訊公司法務部法律顧問徐鋼：

核心觀點：隻有執法機關嚴格執法，司法機關依法明斷，守法的公民和企業才能得到法律的保護。

誰是市場？一方是合法經營的公司，通過支付版權費獲得版權，一方是版權大盜，一毛不拔，拿來就盜﹔

誰在壟斷？守法經營的公司，受於資金壓力，能買入的版權有限。而違法盜版的企業，無本經營，想盜多少盜多少﹔

誰是弱者？沒有法律的保護，沒有行政機關嚴格執法，維護公正和秩序，每個暴露在不法侵害環境下的公民都是弱者。

隻有執法機關嚴格執法，司法機關依法明斷，守法的公民和企業才能得到法律的保護，社會的正義才能得以聲張，社會經濟秩序才能得以維護。（記者 賴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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