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一場精致虛空的混亂

1967年,46歲的德國文藝理論家姚斯老師經過幾年的沉思苦想,認為閱讀文學作品的人早在閱讀文學作品之前就有自己的預先估計和期盼,而這種估計和期盼直接受閱讀者的個人經歷、閱讀經驗和審美趣味影響。因而,閱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時,往往是帶著自己事先就有的心理圖式與觀念結構來欣賞和理解文學作品。這種潛在的心理預判叫做期待視野,這種以閱讀者為主體、強調閱讀者的學術因而被稱為接受美學。
其實,這種聽起來艱澀、貌似高大上的學術術語在中國用一個簡單的成語即可表達,這就是“合情合理”。所謂“合情”,就是藝術形象要合乎人的真實情緒、真實情感﹔所謂“合理”,就是藝術形象要符合日常的生活邏輯、要合乎社會關系的正常規則。可能有人會質疑,文學作品不是要“出乎意料”才會帶給閱讀者新奇體驗嗎?但這種“意料之外”,細究起來,常常卻是在“情理之中”,事實上更符合文學作品要“合乎情理”的基本原則。
而這一“合乎情理”的准則不僅於適合文學作品的創作,更適合於電影作為大眾文化產品的生產。原因在於如果說文學作品還是以作者或創作者為主體而成為精神產品、不太顧及閱讀者的話,那電影就一定是以觀眾為主體、以強調大眾接受為前提的文化工業產品。
“大魚海棠”為什麼不好看?直接的原因即是無視大眾的智商與接受能力,故事、價值觀和敘事“不合情理”。
當我們看電影時我們要看什麼?首先我們看電影時是想看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大魚海棠”的故事內核是:在既不是人又不屬於神的一個族群裡,有一個叫椿的女孩和一個叫湫的男孩,倆人本來兩小有點猜、青梅可竹馬,不出意外的話也可以過上門當戶對、舉案齊眉的婚姻生活。可不願意出意外通常會出意外。女孩椿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化作紅色海豚到人間巡禮,“魚群中回頭多看了人類男孩即男主鯤一眼”,所以在女主椿被網困住、生死難卜的危急時刻,男主鯤顧不得照顧身邊幼小的妹妹、毅然勇敢地跳下海去拯救椿。女主椿得救,男主卻被卷入漩渦死去。為報救命之恩,女主椿違反族群天規、用自己一半的生命與靈婆做交易,以幫助死后男孩的靈魂——一條拇指大的小魚,成長為一條比鯨更巨大的魚回歸大海、重返人類回到妹妹身邊。女主愛上了一個注定不回家的男人,陪伴在身邊的小伙伴湫則成為心甘情願付出的體己備胎。最終,爺爺犧牲、備胎死去、海水漫灌,女主“顛覆了一整個世界”, 隻為以人的身份與男主相遇。
聽起來很感人。看上去很美。問題是男主、女主和御用備胎的感情戲太薄弱了。男主和女主憑什麼就相愛得至死不渝了呢?雖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但那是因為柳夢梅和杜麗娘即使是在夢裡,也在“牡丹亭畔,芍藥闌邊” “千般愛惜,萬種溫存”,有基本的感情渲染、有充足的情感鋪墊。作為紅海豚的椿與與人類男孩鯤的情感基礎在哪裡呢?為什麼鯤就要為椿甘願身死?劇情上嚴重缺乏說服力。而椿不顧家人反對、不惜爺爺死活執意要與一條從沒實質性交流過的魚痴心一片、一意孤行、共生共死,一般的大眾估計很難理解,這哪裡是愛情,這分明是青春期的發神經。同樣,湫對椿的感情,更是不合常理、不可理喻。樓上望見雨夜疾行的男二號湫,不知道為什麼就發誓要做女主的守候天使、寧願以死化作清風也要成全佳人,這是未經世事的少男少女的任性,更是煽情與矯情。
講不好一個完整的故事是國產電影的一大通病。而沒有一個合情合理的完整故事,觀眾就很難被引發自己日常生活的情感體驗,也不會獲得強烈的情感共鳴,因而,電影也就完成不了自己的移情功能。
就價值觀和主旨來說,《大魚海棠》一開片的旁白就是“有些魚是永遠關不住的,因為他們屬於天空”。好吧,“有些鳥是不能關在籠子裡的”,很有“肖申克救贖”裡崇尚自由的味道。而關於生死,繼續的旁白是“所有人類的靈魂都是海裡一條巨大的魚,出生的時候從海的此岸出發,在路途中,有時相遇,有時分開,死的時候去到海的彼岸,之后變成一條沉睡的小魚,等待多年后的再次出發,這個旅程永遠不會結束,生命往復不息。”生死互通,掌管好人靈魂的靈婆與掌管壞人靈魂的鼠婆竟然可以做生死交易,看來生死沒那麼可怕。掌管百草的女主爺爺則更是參透生死、超然物外。 可是果真如此的話,電影裡你死我活、生死離別的愛情戲又有什麼必要呢?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這裡的前提是生命隻有一次、不可以重來。但正因為生命珍貴,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面對真愛和生命必須選擇其一的時候,愛情才顯得彌足可貴。而假如以自由為追求目標的話,不為情所困、不為形所役,輕薄的愛情又算得了什麼呢?但奔放宏大的價值觀下主題卻是忘了初心的少年意氣鬧劇,一部虛空的被注過水的劇嚴重配不上這部電影當初的野心。
就電影敘事來說,電影以117歲的女主椿第一人稱旁白為視角,採取的是一種歷經滄桑后的回望姿態。但歷經風波與劫難的人常常是一種平靜、釋然的態度。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所回顧的是往日的瑣碎細節,所持的語氣是看淡人間煙火之后的平淡從容。風燭殘年的露絲把與杰克的定情信物“海洋之心”拋入水中,露絲放下了。幾次三番游回來、與女主吻別的男主鯤放下了嗎?還是隻能以這種拖沓的方式來延長電影的時長和劇情?
中國電影市場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是大眾不斷提高的影視鑒賞水平與電影人浮躁低下的制作能力之間的矛盾。在這個意義上講,“大魚海棠”是一場精致虛空的混亂。
據說“大魚海棠”是一部讓觀眾等了12年的電影。而“等”,意味著觀眾有所期待,大眾有所預期。慢工出細活 ,事實是,電影浪費了善良大眾的支持與耐心。
有人可能會反駁說“大魚海棠”畫風好看、音樂好聽。的確。
那就當我聽了一場配有畫面的音樂會吧。
但,電影人能這樣自我安慰嗎?(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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