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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鳥朝鳳》:賣情懷的成功營銷VS熬雞湯的失敗作品

沈文燁
2016年09月08日15:38 | 來源: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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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制片人方勵在一場微博直播中為《百鳥朝鳳》下跪求排片,這一事件直接發酵成了重大娛樂頭條,不僅佔據各大媒介平台的文娛首頁,還得到了激動人心的票房回報。圍繞這一事件的各種討論也已經遠遠偏離了電影本身。可怕的是,比起下跪討排片的轟動,《百鳥朝鳳》本身稱不上好作品,也配不上后來如潮的贊譽。

關鍵詞:百鳥朝鳳﹔藝術片﹔商業片﹔方勵﹔情懷

離方勵下跪事件過去兩周多時間,《百鳥朝鳳》的票房在5月底就突破了7000萬。歷時兩個月的公映后,影片最終票房定格在8690萬元,成為國內罕見的高票房藝術片。如果說去年王小帥為《闖入者》發聲明,只是激起一些漣漪的話,方勵為藝術電影這一跪直接發酵成了重大娛樂頭條,不僅佔據各大媒介平台的文娛首頁,還得到了激動人心的票房回報。至此,圍繞這一事件的各種討論已經遠遠偏離了電影本身。《人民日報》評方勵下跪“丟了文化人的尊嚴”,而同情派則認為“跪出了電影人的無奈”,“我們也悲傷著你的悲傷”。

考慮到吳天明第五代導演的“教父”身份和遺作的特殊性,起初半個電影圈都在為這部影片聲援。諷刺的是,這些最終都不如下跪來得有用。悲哀的是,下跪並不能解救藝術電影受商業大片嚴重擠壓的生存現狀。可怕的是,比起下跪討排片的轟動,《百鳥朝鳳》本身稱不上好作品,也配不上后來如潮的贊譽。

當下中國電影市場表面風光,卻患疾已深。跪一次兩次還可以,跪多了觀眾自然也不再買賬。而不少人往往將焦點放在爭論商業片和藝術片的分界,藝術電影的排片多寡和生存受限,或是缺少政策扶持和差異化對待上面,卻從根源上忽視好電影的創作少之又少。都說這是中國電影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是不是最好的時代,筆者還存有疑問。而最壞的是,很少有人關心電影本身了。

《百鳥朝鳳》有情懷是好事,在粗制濫造的國產商業片大潮中,它顯得出淤泥而不染。很多電影人無不是從吳天明的歷史功績和對他本人的紀念和緬懷中將它捧至高位。但除了情懷,它還剩下什麼?我們對好電影的評價什麼時候變成了情懷至上?筆者並不盲目反對情懷,只是不曾被流於表面的情懷所煽動。滿懷期待而去觀看,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不得不說,和《變臉》、《老井》等相比,《百鳥朝鳳》是吳天明的失敗作品。這部電影和它所反映的價值觀一樣陳舊而平庸。

一、毫無支撐的嗩吶挽歌

嗩吶代表的傳統浮沉和存亡矛盾貫穿整部影片,我們卻隻看到各個角色口頭不停強調嗩吶的傳奇和重要,而這門藝術的魅力完全沒有被塑造出來。音畫不同步,西洋樂伴奏等基本問題就不容忽視。而主線故事本身,少年學習嗩吶的艱苦,也沒有類似《爆裂鼓手》裡如痴如魔的感染力。一場蒙太奇就讓孩子輕易地邁過了藝術的門檻。幾分鐘前還在蘆葦蕩裡吸水,不一會兒他們都拿著嗩吶直接開始吹曲。最讓人期待的“百鳥朝鳳”,作為全片靈魂,當真正出現時,也平淡到不足以引起觸動。

《百鳥朝鳳》的技法平庸,鏡頭語言單調,扑面而來一股電影頻道國產片的農村主旋律感。票房滑鐵盧也是意料之中。導演本意是想拍攝關於嗩吶藝術的挽歌,可全片隻有飄在空中的哀嘆,沒有扎在地裡的描繪。他隻注意到了現代文明對嗩吶匠這一傳統職業的侵蝕與破壞,卻沒有關於時代變遷的深沉思考和現代性眼光。

電影開篇是從山頂往下俯瞰村庄的鏡頭,后來也出現過幾次大全景。但一閃而過的全景只是像完成任務一般剪入其中,並不能挽救影片的小格局。影片既沒有對鄉土空間的深情凝視,也不曾讓人物和整個時代互為映射。導演將整個嗩吶民樂的衰落拴在了焦三爺和紅白事這一塊上面。全片很難找到有關大環境的社會信息,無雙鎮好像是被架空在另一個世界裡的西北農村。

電影不願探究“百鳥不再朝鳳”背后的深層原因,也不曾耐心面對文化崩壞的時代陣痛。幾乎就在師傅完成傳承之后,時代也就變革完了,嗩吶匠一夜低到泥土裡,仿佛中間略過的年月根本微不足道。原本繼續堅守的天鳴和追趕經濟大潮的藍玉可以發展成對比的兩條線,但藍玉離開師門之后,導演就只是蜻蜓點水地交代他的動向。他和天鳴的父親、朋友、師兄們一起,被影片封閉在了嗩吶世界之外。兩個世界之間是如此涇渭分明,以至於其他人的命運仿佛都只是用來投喂觀眾的好奇心,同導演幻想中的藝術境地徹底隔絕開來。得病的,斷手指的,連同非遺官員,都成了為交代而交代。在電影敘事上,段與段之間銜接不緊密,反而在旁枝末節上用力過猛。從一開始的拜師學藝,徒弟對比,到后來的師徒相傳,敘事變得越來越單薄。尤其是當劇情發展到天鳴成立游家班時,很多情節缺乏必要鋪墊,轉折也時常突兀。

在人物塑造上,台詞太過書面,普通話讓人出戲。角色臉譜化,隻有血肉沒有深層的內在,缺乏心理描寫和性格轉換。焦三爺從頭到尾嚴肅有余,有趣不足。天鳴的父親則行為邏輯混亂,開場時他是狂熱的嗩吶愛好者,電影后段因為嗩吶匠不再有體面的收入和地位就對兒子惡言相向,可又在最后主動加入班裡打鈸。

而身負繼承大業的天鳴,從一開始不情願地跟隨學藝,到后來自立門戶,觀眾更是看不到他的人物弧光和內心成長。無論和“洋樂隊”的比拼,還是湊不齊願意吹嗩吶的人,影片給他設置的外部危機越發突顯了人物的蒼白無力。他嘴裡不斷重復我跟師傅發過誓,沒有掙扎,也無熱情,根本無法引起筆者的觀影認同。導演過分地醉心於“百鳥朝鳳”這一意境,使得它先行於所有的人物塑造和情節設置。然而意境的拔高沒有扎實的敘事、節奏把控等為依托,那麼《百鳥朝鳳》就如空中閣樓,看似氣勢磅礡,但終究浮於表象。影片始終以抹殺角色的立體性和現實的復雜性來營造嗩吶藝術的沒落感以及烘托一曲百鳥朝鳳最后的感動,但這種感動就像安排焦三爺吐血一樣,毫無新意,且生硬異常。

二、父權傳統的自我坍塌

嗩吶本應是接地氣的,和民眾的朴實生活相連。但導演一廂情願地將它供上藝術的神壇,披上不可侵犯的神聖外衣。連帶著嗩吶匠也佔據了道德的高位,擁有裁定他人德行的權利。有了價值評判的使命,嗩吶匠不再是什麼下九流,它變成了支撐傳統社會倫理的重要組成部分。

與其說吳天明導演在哀嘆嗩吶的衰落,不如說他潛意識裡是在哀嘆中國式父權的崩塌。“百鳥朝鳳”的本意便帶有王權對天下依附的要求。影片表面上講吹嗩吶的故事,核心上還是對傳統社會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老規矩的懷念。

天鳴被帶去拜師,焦三爺阻止了他繼續被打,無非是完成了一次父權的轉移。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自我的覺醒,隻有對父權的絕對服從。父權的權威不僅體現在家庭之中,也延伸至嗩吶這門手藝。影片中的師娘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順從丈夫,愛護孩子,沒有自我可言。而師兄們為生活所迫不再吹奏,其實被視為對父權的背叛。無論是坐太師椅,還是接師禮,無不強調著父權的至高無上。焦三爺作為一個主業種地,業余時間為婚喪嫁娶吹嗩吶的庄稼漢,在影片裡經常化身為高高在上的演講家,有理有據地闡述嗩吶的意義、儀式的重要性,以及這種樂器在文化傳承上的象征。鏡頭對准焦三爺吹嗩吶時,經常用仰拍角度。比起音樂本身,導演似乎更為關心的是人所承載的意義。焦三爺本人,一個平凡的嗩吶匠,就這樣被徹底神化了,這使得影片完全脫離了普通人的故事,它試圖打造的是老電影中的英雄形象。導演刻意忽略嗩吶匠的實用主義,堅持強調精神性,並沒有用寫實的眼光和客觀的視角去審視一切,而是沉浸在悲傷的調子中,進行著一種近乎美好的描述。對於父權傳統的喪失,從主角的命運設置到故事的氣氛,影片仍然充滿不甘。

片中“嗩吶匠”一詞完全不符合我們對匠人精神的真正看法。相比而言,日本紀錄片《壽司之神》雖然用了“神”字,但它呈現的並不是神聖化的場景和人物,而是一個職人追求原味和時令的料理方式,如何將簡單發揮到極致,如何把平凡工作的信仰埋在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裡。

三、一碗老舊的心靈雞湯

電影資料館的策展人沙丹曾說,“不要因為自己片子賣得不好,就把原因歸結到這是文藝片或者藝術片惹的禍,而應該多去想想自身的問題。文藝無罪,市場有理。”①其實《百鳥朝鳳》並不具備晦澀難懂的“藝術片”范兒,沒有反情節的設置,也沒有令普通觀眾坐立難安的一個又一個長鏡頭。和《刺客聶隱娘》這樣的電影相比,它簡直稱得上通俗易懂。《百鳥朝鳳》的“三觀”也是群眾喜聞樂見的主旋律:傳統和現代的沖突。

《好萊塢類型電影》中指出,“界定一個流行電影故事程式就是要識別出它作為一個連貫的、飽和價值觀念敘事系統的地位。”②《百鳥朝鳳》收獲高票房的同時,就有評論認為,它的后續成功離不開電影本身足夠優秀。可筆者看到的卻是,電影建立在一個安全的價值體系上,以普世的、煽情的、老套的“心靈雞湯”調劑著觀眾的觀影需求甚至形成觀眾的觀影目標。《百鳥朝鳳》試圖探討傳統文化的崩塌和現代文明的入侵這個被很多電影涉及過的主題,但結果是影片從頭到尾隻有淺薄的反思,觀念的落后和從內至外的陳腐。比起對民樂發展、嗩吶現狀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真正關注,導演更願意沉浸在自己打造的“舊世界”裡。全片的價值觀強行安置在了焦三爺和游天鳴身上,他們如同牽線木偶一般為這個“傳統和現代之爭”服務,承載著作者的觀點:即“二元對立”的立場。傳統的就是好的,而外來的則是不好。傳統的消逝一定是壞的,不可逆的,令人痛心的。

電影給人的感覺好像經濟體制改革是邪惡的,都市文明都帶著原罪。直到最后也沒有展示一種透徹的、現代化的價值觀,仍然困守在非此即彼的模式中。豎起一個“洋樂隊”靶子的敘事邏輯本身就有問題,也讓人深感刻意。更值得懷疑的是,難道中國民間藝術的消亡是因為西洋樂器的競爭嗎?傳統技藝被市場經濟浪潮沖擊,沒有人可以在時代洪流中獨善其身。其實一門手藝傳不下去,就有傳不下去的道理。因為有更好的東西代替它,或者就是它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然而民俗文化是可以古老常新的,《百鳥朝鳳》忽視了它的適應性,一味地將新舊對立,陷入誤區。影片下意識地反都市文明,用一種喟嘆的方式歌頌著注定消亡的農耕文明。

導演空泛地架起傳統和現代之間的矛盾,不僅探討力度不夠,也實在簡單粗暴。沒有從負面到正面的價值過渡,沒有價值鐘擺激勵主角自覺採取行動,沒有創造力的爆發和真正意義上的高潮。筆者認為這樣的價值判斷不僅過時,而且不能建立起真正的認同機制,於是影片再煽情,也無法打到筆者的心裡。

四、結語

顯然,《百鳥朝鳳》的史學價值遠遠大於藝術價值。吳天明本人的意義超過了電影的意義。他是中國電影史上的開拓者,值得被尊重。但尊敬和追思一個人和評判他作品的質量應該分開而論。在當下去審視這部電影,它並不具備穿透歷史打敗時間的實力。吳天明的思維模式、美學認識和價值體系也不可避免地滯留於上個世紀。《百鳥朝鳳》所代言的是,回不去的過去和不願意面對的將來。而筆者期待中國電影能少一些緬懷和追憶,多一些對未來的想象,帶來一點能真正打動筆者們的“新”。

注釋:

①微信公眾號“文慧園路3號”2016年5月20日發布文章《文藝片路在何方?片方一跪再跪之后,下一步我看得直播上吊才管用》。

②(美)托馬斯·沙茨.好萊塢類型電影[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當代外國電影理論碩士生)

(責編:劉雨霏(實習)、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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