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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愛電影的人,應該記住120年前的這一天

2017年05月26日09:11 |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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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所有愛電影的人,應該記住120年前的這一天

  對於大多數人來說,5月22日這一天都是個稀鬆平常的日子。我們一如往常那樣早出晚歸、趕公交,擠地鐵、上班下班、買菜燒飯,完全看不出這一天與前天、昨天、明天有何不同。可是,120年前的這一天,即1897年5月 22日,坐落於黃浦江與蘇州河交匯處的禮查飯店,卻發生了一件足以改變中國文化史的大事:就在這一天,幾個外國人,在這裡舉辦了上海乃至中國大陸的首場電影放映。

  以這一場首映為開端,電影就如同蒲公英的種子,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隨風飄散,孕育四方,從上海、天津、青島,到北京、沈陽、哈爾濱,從東南沿海的通商口岸,到中原腹地的水陸樞紐,電影不僅在這片陌生的國土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並且經過多年的頑強生長,終於在20世紀30年代長成了一株足以彪炳中國近代文化史冊的參天大樹。

  電影首映不是在徐園嗎?

  過去的各類史書都在告訴我們,中國最早的一次電影放映,發生在1896年8月11日,地點是閘北的徐園又一村茶室。可是,近年來,隨著對史料文獻的不斷發掘、考証,學界對“徐園首映”的結論又有了新的認識和判斷。

  2007年,中國電影資料館副研究員黃德泉著文稱,徐園放映的其實並不是今天意義上的電影,而是當時在上海早已普及和常見的幻燈。他的理由是:第一,《申報》 廣告表明,徐園放映的是所謂“西洋影戲”。而事實上,“西洋影戲”的廣告早在同年6月的 《新聞報》 就已經出現過。既然這樣,8月11日又何來首映之說? 第二,檢索當時的報章可知,“西洋影戲”這一說法,並非特指今天所謂的“電影”,而是也可用來指稱“幻燈”。1875年3月23日的 《申報》 就有“2月 26日夜起開演外國奇巧影戲”的廣告語。

  如果1896年徐園放映的“西洋影戲”是“電影”,那麼20年前這個“外國奇巧影戲”又是指的什麼呢?

  這就涉及到,電影剛傳入中國時,國人究竟是如何來為它命名的。根據黃德泉的考証,19世紀末,中國人對“電影”最常見的稱謂有“機器電光影戲”“活動影戲”“英法行動影戲”“留聲電光戲”,以及“活小照”“靈活影畫戲”等等諸種,可謂千奇百怪、五花八門。但說來說去都離不開“活”“動”“電”“光”這一類與現代科技和感官體驗息息相關的形容詞。第三,如果說“電影”在當時是一種讓普通市民感到新鮮刺激的“奇技淫巧”,為何徐園首映竟未在報紙上引起些許反響?為何這種熱鬧議論偏偏要到差不多一年以后的1897年5月才開始大量出現在上海的中英文報紙上?

  還有,世界各地的早期電影放映都具有流動性的特點,短期內會出現很多不同場所的放映廣告,很少會像影院出現以后那樣固定在某一地點長期放映。如果說1896年徐園放映的是“電影”,那麼為何同期上海別的地方沒有類似的放映? 再者,徐園廣告標出的“游資每位二角”,顯然不單是“影戲”的票價,而是還包括“客串戲法”、“電光焰火”、“秦淮畫舫”、“五彩蓮燈”等其他游覽項目。比較一年后有據可查的電影票價,貴的“每位收洋一元”、“小孩及女仆每人收洋五角”,難道在徐園隻要花五分之一的價格,就能又看影戲又有別的游覽項目? 這些林林總總的証據,都讓“徐園首映”的真實性受到質疑。但接下來的問題是,假如徐園放映不是電影首映,那麼,真正的電影首映確切的時間、地點又是什麼?

  黃德泉在他的研究中,將電影的上海首映時間鎖定在1897年5月。這一結論,隨后也得到了北京電影學院劉小磊、北師大唐宏峰、香港影評家羅卡、澳洲學者法蘭賓、日本學者山本律等諸多中外學者的肯定和認可。唐宏峰還特意著文論述“幻燈”和“電影”在19世紀中外文化史中扮演的不同角色。她認為,“影戲”“西洋影戲”“西洋影劇”“外國影戲”這些詞匯,既可以用來說“電影”,也可以用來指“幻燈”。即便在電影傳入多年以后,也仍有大量文獻使用這類詞匯來描述“幻燈”的存在。

  不過,黃德泉一開始並未指明上海首映的確切時間和地點。這一任務在不久后由羅卡和法蘭賓兩位學者率先完成。他們在 《香港電影跨文化觀》一書中首次公布,上海首映的時間是1897年5月22日,地點是禮查飯店的艾斯特廳 (Astor Hall),放映人名叫哈利·韋爾比·庫克 (Harry Welby Cook),放映所用設備是美國發明大王托馬斯·愛迪生發明的Animatoscope(當時譯作“愛泥每太司谷浦”)。早稻田大學的青年學者山本律也發表英語論文,她的觀點與羅卡、法蘭賓的考証結果不謀而合。三人依憑的直接証據,都是當時上海的兩份英文報紙《字林西報》  ( North China Daily News) 和 《北華捷報》 (North China Herald)。

  這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1897年5月15日 《字林西報》 刊出一份放映廣告,題為 《“愛泥每太司谷浦”盛大開映之夜》。這是目前發現的最早的一則電影預告。文中將電影稱為“愛迪生的最新發明”,風靡倫敦、巴黎、紐約等地的“十九世紀的奇跡”,此行乃為“中國首映”。對於“愛泥每太司谷浦”,預告介紹道:“它能逼真地再現日常生活場景,讓你誤以為眼前的畫面是正在發生的事情”。關於放映的內容,廣告中說,你將看到“驚濤拍岸”、“英國閱兵”、“蛇形舞蹈”、“沙皇游巴黎”、“海德公園的單車騎行”、“威尼斯的共渡樂”等天下奇觀。放映時間是1897年5月22日 (星期六) 晚8:30入場,9:00開映﹔現場有音樂伴奏﹔票價1美元,預訂1.5美元。可在布魯厄公司或飯店入口處購票。發布者署名為“哈利·韋爾比·庫克獨家經營”。

  在隨后的幾天中,《字林西報》 又分別於1897年5月18日、22日相繼刊載預告。其中,5月22日當天刊於《字林西報》 頭版的預告,在“愛泥每太司谷浦”標題之上,又添加了一句“盛大開映之夜! 就在今晚!”。據山本律考証,《字林西報》 總共刊載過9次“愛泥每太司谷浦”的放映廣告。其中,艾斯特廳放映有4次,分別是5月22日 (周六) 一次,5月25日 (周二)和5月27日 (周四) 各一次。還有6月 3日一次是兒童放映專場。開映時間從晚9:00提前到晚7:00﹔成人票價1美元,兒童及保姆票價0.25美元。6月4日起,因禮查飯店場地局限,放映移師靜安寺路張園 (又稱張氏味莼園,今南京西路以南、泰興路以西的區域)。這次場地變更,於1897年5月30日首次在中文報紙 《新聞報》 上登出廣告:“新到愛泥每太司谷浦以前在禮查演做,今因看客擁擠,擇期五月初五日 (陽歷6月4日),借張園安塏地大洋房內演舞。計價每位洋一元,特此布聞。”隨后,在6月1日、6月4日的 《新聞報》 上也有張園的放映預告。

  前面講過,徐園映后缺少媒體回應,對於剛剛傳入上海的電影有些說不過去。相比之下,1897年5月的放映就要熱鬧得多。5月24日 《字林西報》除了在頭版刊登放映預告之外,還在四版刊出一篇觀影報道:“上海僑民首次見証了奇妙的機器,盡管它的稱謂各不相同,但在故鄉卻已廣為流行 (Has become so popu1ar at home)”。文章說:“這種機器———至少此次放映的這台———性能並不完美,放映中不時會發生畫面抖動……但是,觀眾依然被逼真的場景所吸引,不時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文章寫道:“整晚的放映,除去穿插的一些幻燈片,總共包括20條短片。其中,火車進站、沙皇游巴黎、工人離開朴茨茅斯船廠、布萊頓國王大道、以及海水浴場和大變活人的魔術場景,最是讓人過目不忘”。

  從這些文字記載我們可以了解,5月 22日首映的主要觀眾,應與 《字林西報》 的讀者一樣,都是旅居上海的西方僑民或禮查飯店的外籍住客,因此文中才屢屢出現“故鄉”一詞。而上海本地百姓,若不識英語,不讀 《字林西報》,不以美金支付票款,則不僅很難獲知放映信息,即便知道,恐也無力支付昂貴的票價。所幸時隔不久,《新聞報》 就刊出放映移師張園的消息。一周之后,最早的中文觀影筆記也出現在6月 11日 《新聞報》 及8月16日的 《游戲報》 上。《新聞報》6月11日、13日連載的一篇題為 《味莼園觀影戲記》的文章寫得頗為詳細。作者感嘆道:“此種電機,國置一具,可以仰邀宸覽,民隱無所不通。家置一具,隻須父祖生前遺照,近接形容”。又言:“夫戲幻也,影亦幻也,影戲而能以幻為真技也,而近於道矣!”也許這就是國人首次目睹電影這一“十九世紀奇跡”之后最原始、最生動的感受。電影本是虛幻的光影世界,卻能以虛光幻影逼真地再現生活,除了供人娛樂消遣,還能幫助人們認識世界,“進於道矣”。這幾句話,說得頗有水平,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電影之所以能夠迅速融入中國本土文化的秘密。

  “愛泥每太司谷浦”的這一輪放映,一直持續到1897年10月,放映地點除禮查飯店、安塏地大洋房之外,還有天華茶園、奇園、頤園、蘭心大戲院 (地址在近圓明園路、香港路口)、同慶茶園等本地百姓常去的公共娛樂場所,票價也從禮查飯店的1-1.5美元,降到安塏地大洋房的1洋元,再到天華、奇園、頤園、同慶茶園等地的0.4-0.5洋角。最末一次放映預告出現在 《申報》 上,放映時間是1897年 10月6日,地點是同慶茶園。在此之前,1897年8月3日的 《字林西報》還刊出過一條哈利·韋爾比·庫克意欲轉讓“愛泥每太司谷浦”的廣告。這給我們留下了有趣的想象空間:他把電影帶入中國,短短兩三個月內,在上海賺得盆滿缽滿,大概是有些意興闌珊了,才把這台幫他大發橫財的機器,轉手賤賣給了他人。

  為什麼選在禮查飯店?

  外白渡橋北岸的浦江飯店 (1959年更名),即是舊日的禮查飯店,不過歷經數次重建,才有了今天的規模和氣象。它是上海乃至中國開辦最早的西商旅店,1846年由英商艾斯特霍夫·禮查(Astorhof Richard) 初建於外灘公館路段 (今金陵東路)。1860年又由美商亨利·史密斯購得物業,易地重建於現址。新店更名為Astor House Hotel,但禮查飯店的舊稱依然被國人沿用下來。

  19世紀后半葉,禮查飯店成了西風東漸的前沿陣地。1867年,這裡最早使用煤氣﹔1882年,最早的電燈在這兒亮起﹔1883年,又最早接通自來水管﹔1897年,西式交誼舞會也從這裡傳入中國……既然在接受現代文明上一貫領風氣之先,那麼電影於此落腳首映,自然也就應運了它的天時、地利。

  但是,這裡我們要說的重點是人和,而要說人和,就不得不提到一位名叫劉易斯·馬塞納·約翰遜 ( Lewis Marcena Johnson) 的“美國人”。在當時上海的報刊和后來的史書中,他有另一個名字,叫作“雍鬆”,這是當時對他姓氏的中文音譯。在很長時間裡,我們對他生平所知都不多。隻知道他在1896年10月曾接受禮查飯店的禮聘,出任經理一職。直到數年前,新西蘭奧克蘭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付永春博士,在浩如煙海的英文報刊中爬梳出些許記載雍鬆生平的文字,才讓我們了解到關於他的一些隻言片語。

  事實上,雍鬆並不是美國人,他出生在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的雅茅斯市。父親是當地的一名工廠主和富商,一度還當過雅茅斯的市長。長大成人后,雍鬆獨自遷往檀香山,在那裡開辦了一家投遞公司,承攬夏威夷各島之間的物流傳遞。1895年,雍鬆和朋友合伙盤下檀香山市中心魯阿駑大街的一家旅店,開始做起旅店生意。這一年,他把愛迪生發明的“電影視鏡”引進旅店酒吧進行放映,每人每次收費10美分。

  1896年10月,雍鬆帶著未婚妻,經橫濱、香港來到上海,接掌禮查飯店的經理。1897年4月,他結識了幾位從香港來滬的西商,其中就有攜帶“愛泥每太司谷浦”來上海放映的哈利·韋爾比·庫克和莫利斯·查韋特 (Maurice Charvet)等人。因為有過放映“電影視鏡”的經歷,雍鬆敏捷地覺察到其中的商機,於是跟對方一拍即合,由他負責將禮查飯店的艾斯特廳辟為臨時放映場,而庫克則負責在報紙上刊登放映啟事。

  前文提到,《字林西報》 上的放映預告,大多以庫克名義發布,而5月30日開始在中文報紙上刊發的放映預告,則多次使用了“雍鬆”的名字。也許這讓后來的許多中文讀者產生了誤解,以為雍鬆就是最早在上海放映電影的先驅者。當然這一看法也不錯,因為雍鬆事實上也正是上海首映的組織者和發起人之一。隻不過他和庫克之間,有點類似后來的影院經理和片商的關系。而且他屬於甲方,所發揮的作用甚至可以超過庫克而居於首位。是他決定將艾斯特廳辟為放映場地,又是他決定將放映遷往張園﹔是他請來英籍鋼琴師阿爾伯特·林頓 (Albert Lindon) 在現場為觀眾提供即興音樂演奏和配樂。這些由他拍腦袋想出來的主意,不過都是些招攬生意的噱頭,后來卻成了早期默片放映的標配。即便在專營影院問世之后,他的這些套路也依然得到了繼承和沿用。

  雍鬆在上海隻停留了不到一年時間。1897年10月,雍鬆夫婦與查維特一道乘船奔赴香港,於10月16-20日在港島皇家市政廳劇院繼續他們的電影放映。這年年底,雍鬆告別新婚妻子,以雇佣軍身份奔赴呂宋島,投身菲律賓獨立戰爭,在獨立運動領袖及菲律賓首任總統埃米利奧·阿奎納多將軍麾下擔任軍需官。1898年6月,菲律賓宣布獨立。在阿奎納多總統的就職典禮上,雍鬆成為唯一的外國嘉賓。那一刻把他的人生推向了巔峰。而在遙遠的中國,他也成了一個被后人不斷銘記並贊美的重要角色。或許連雍鬆自己也沒想到,他那一樁偶然的小生意,竟然為中國文化史開啟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今天,當中國電影產業蓬勃發展之際,我們暮然回首,重拾記憶,以一種更為開放包容的史觀,來重新檢視我們身后的來路。這時,我們會發現,我們腳下的足跡,其實仍與120年前的禮查飯店緊緊連在一起。那是我們旅途的起點,不管我們跑得多快多遠,它也應該被我們牢牢記住。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教授、上海電影家協會副主席)

(責編:趙光霞、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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