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孩子"打賞主播事件頻發 家長追討"打賞錢"

10年來,曹淑珍從來沒這麼打過洋洋。丈夫和公公婆婆都在場,但誰也沒拉住。拳打腳踢,外加用充電線抽,她從屋裡打到門外,直到沒了力氣。
洋洋渾身血痕,青一塊紫一塊,腳丫也不知在哪磕破,鮮血直流。即使如此,他也一聲不吭。這種反應更加激怒了曹淑珍。“你還不承認是吧?媽媽不要你了!”聽到這句,年僅10歲的孩子“哇”一聲哭了,跪下喊道:“媽媽我錯了。”曹淑珍也哭了,一把拉過孩子抱在懷裡。
曹淑珍很后悔,說那天“實在是氣昏了頭”。直到今天,她仍想不通,新聞裡看到的“熊孩子打賞女主播”的事情怎麼會落到自己頭上。
近兩年,由於網絡直播平台縱容、父母監管缺失等原因,未成年人重金打賞網絡主播事件層出不窮。上海市信息安全行業協會的數據顯示,每個直播平台均有15%左右受眾為未成年人。曾有媒體統計,截至去年11月,因未成年人直播打賞引發的糾紛甚至違法犯罪行為有公開報道至少29件,涉及金額從2770元到40萬元不等,平均達到6.8萬元。
西安律師趙良善在國內率先關注未成年人網絡游戲高消費現象,他從2016年起無償提供相關法律援助。由於未成年人打賞主播與網游消費的性質相似,僅去年一年,他就收到十幾起來自全國各地關於未成年人打賞主播的求助。
和曹淑珍一樣,走投無路的家長們希望通過法律途徑,追討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孩子揮霍的“賞錢”。河南禹州的肝腹水晚期病人老劉,第一個找上了門。
“不會花錢”的孩子
老劉清楚記得一年前那個反常的夜晚。
內向的兒子辰辰突然拉著自己和妻子在客廳坐下,活潑地說要表演:“我給你們跳舞吧!可好看了。”“你會跳啥舞?”劉嫂驚訝,畢竟孩子長得胖,長到13歲了從沒跳過舞。辰辰介紹這種舞叫“鬼步舞”,學名曳步舞。
這種新潮的舞蹈,老劉之前在廣場上見人跳過。作為外行,他感覺辰辰跳得不算好,但還是夸他“步法飄逸”。辰辰興奮表達了好好學舞的決心,甚至說今后想以此為業。
夫妻倆很驚喜,心想娃成績一般,從小到大除了愛看《蠟筆小新》動畫幾無愛好,這也不失為一條出路。老劉當場允諾:“等放暑假了,幫你找老師好好學!”
去年端午,遠嫁新疆的女兒劉雪拜托父親在老家採購裝修材料,向老劉的微信轉賬了1萬元。老劉先買好發貨,一時沒顧上付貨款。5月31日上午,他想起付款的事,打開微信錢包,發現隻剩下2000多元。
“隻感覺腦子‘轟’一下。”他點開了交易記錄。從5月28日起,錢在3天內被支出5筆,單筆最少500元,最高2500元,接收方是他聞所未聞的“快手”。
這是中國最大的短視頻和網絡直播平台之一。就在事發前一個月,快手宣布注冊用戶突破5億,日活躍用戶6500萬。老劉當時尚不清楚,讓辰辰著迷的鬼步舞與快手的關聯。
劉嫂打電話向女兒求助。劉雪遠程登錄母親的支付寶,發現信用卡也被刷了1.7萬余元。這張卡是劉嫂為老劉看病應急辦的。
劉家因病欠債好幾萬元。老劉時常在家給自己挂水,手背布滿針孔。為了治病,2016年家裡變賣了工廠、車子。劉嫂無法上班,必須在家照顧,出事前十幾天,她第一次嘗試去鎮上幫人賣衣服。
老劉趕緊喊來鄰居家的年輕人。他們一看就明白,說是孩子花的。劉嫂不信﹔老劉拿不准,去了學校。怕影響不好,他把孩子叫出來詢問,辰辰當場否認。老劉把手機交易記錄遞到孩子面前,辰辰垂下了頭。
老劉寵愛兒子,曾為其“不會花錢”而發愁。就連住院期間,他也囑咐妻子要偶爾給辰辰三五十元零花錢,“讓他出去轉一圈,錢不花完不准回來”。但辰辰每次去超市,10元也花不完,回家后把余錢放在桌上,一分都不多拿。逢年過節親戚給了紅包,他自覺上交。
這正是夫妻倆從不設防的原因:在“不會花錢”的孩子面前說銀行密碼,能有什麼問題?
6月5日,劉雪和丈夫特地從新疆趕回。一家人對著銀行賬單,用筆逐個打鉤,算出了最終數目:21458。劉嫂癱軟,女婿一氣之下去了學校,當眾在教室扇了辰辰幾個耳光,“現在家裡沒錢了,你也不用上學了!”辰辰忍不住哭了。
兩個月后,曹淑珍的遭遇仿佛是劉家故事的重演。
記者見到她時是周六15時,她正在家做午飯。她有些不好意思,說家裡沒有固定飯點,“餓了就吃”。她自認是個迷糊的家庭主婦,但家裡的錢都歸她管,手機裡款項進進出出,有時會記不清。
去年8月19日,丈夫說要給別人還賬。她打開微信准備轉錢,發現近7000元隻余數十元。密碼是丈夫設置的,但他說沒動過。她開始懷疑兒子,因為洋洋總捧著手機,“玩得比大人還精”,有陣子玩到凌晨一兩點。
查看“微信支付”一欄,無交易記錄。后來洋洋承認,這些都被他刪了,但他不知道微信的錢款支出還會在“錢包”一欄留下痕跡。曹淑珍終究還是發現了。
自8月17日至19日,短短3天內,5960元被花在“星幣充值服務”,收款人是酷狗公司。這款軟件是洋洋為了聽歌下載的,曹淑珍從不打開。
曹淑珍是陝西商洛人,初中畢業后到西安開店賣農用品,生意不算景氣,年收入在5萬元左右。為了多賺些錢,丈夫張永強給人當司機。“對大老板來說,幾千元是毛毛雨,但對我們做小生意的,這就是個錢。”她說,洋洋從不大手大腳,偶有的零花錢也不超過5元。她從未告訴過孩子密碼,只是付款時沒有回避。
痛打之下,孩子仍不鬆口。直到律師來了解情況,洋洋才一五一十地承認了。
“我只是要回自己的錢”
洋洋演示打賞過程時,一群大人圍著看他操作。
他關注了8位女主播,點擊進入其中一個直播間。畫面中出現一個身披薄紗的年輕女孩,她唱歌、聊天時,有觀眾不斷送出虛擬禮物。
在洋洋看來,送禮物是一件多多益善的好事。看見別人送,他也送。剛開始是免費的“星星”,后來是5星幣(約0.08元人民幣)的“玫瑰”、10星幣的“掌聲”。見有人送的禮物更高級,他也硬著頭皮送了4000星幣的“賓利”、2萬星幣的“飛機”。
“每次收到禮物,她會說‘謝謝’‘你好棒’‘你真大氣’。”洋洋明白,其實對方根本不知他是誰。他曾給一位喜歡的女主播發過私信,內容隻有“你好”兩個字,但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曹淑珍每次問孩子“為什麼偏偏喜歡看女主播”,洋洋都不吭聲,而母親大概能猜到。8位女主播清一色走的是溫柔路線。
這時,女主播離開座位,幾分鐘后換了一身衣服回來,頸上多了紅印。很多觀眾問:是不是被男人親的?女主播卻不回復。“孩子哪經得住這麼誘惑?”張永強看不下去了。
星幣和人民幣按66︰1的比例兌換,打賞一架“飛機”意味著消費303元人民幣。“這件事孩子沒弄清楚。他沒那麼大膽子。”曹淑珍覺得兒子是被蒙了。趙良善聯系上酷狗公司后,溝通較為順暢,提交材料兩周后,退款到賬。
“孩子看不見錢就沒有概念。如果他看到實實在在的錢,他絕對不會拿。”老劉也堅信。
辰辰坦白,鬼步舞是在快手上向主播小明學的,花錢是為了送禮物。因為如果不送,對方就不收他為徒。兩人關系不錯,私下加了微信。事發后,辰辰問小明能否退錢,卻遭拒絕:“我的錢都給我媽了,怎麼退給你?何況這錢我也隻拿了一半。”
老劉覺得找小明沒用,還是得找快手。客服電話打不通,他隻能報警。鎮派出所說不歸他們管。跑到網警大隊,指導員也說辦不了。到了法院,法官問“你告誰”,老劉一時不敢確定。最后,他撥打河南當地都市頻道的熱線,記者幫忙聯系了趙良善。
新聞一出,全國各地的曳步舞愛好者同仇敵愾,在直播間聲討小明是“騙子”。700多人專為此事建群,支持老劉討回賞錢,同時抵制不正規的鬼步舞教學。小明在直播間喊冤:“這外面怎麼沒下雪呢?”
小明主動給劉嫂打了電話:“你知不知道所有錢都是你孩子主動打的,不是我逼他的?”劉嫂質問:“小孩子又不掙錢,給你刷了這麼多,你怎麼不問問錢是哪來的?”
“我的直播間裡全是小孩子。”小明覺得自己沒錯。他說願意向朋友借錢給老劉看病。“你聽好了,是以我個人名義。”他再三強調。前提條件是讓老劉一家拍視頻,替他澄清並向他道歉。
“你不用借錢,我們不需要!”劉嫂氣得挂了電話。
快手平台始終沒有主動聯系劉家,隻在去年6月3日通過微博發布情況說明,稱已開展調查。
趙良善接受劉家委托后,反復致電才聯系上相關負責人,稱根據《民法總則》,辰辰屬於限制行為民事能力人,其所有行為都需要經過家長同意或事后追認,否則應屬無效。但對方要求其証明“賞錢是孩子而不是家長打的”。“四十多歲的肝腹水病人怎麼學鬼步舞?”趙良善反問。
去年6月9日,快手再次發布聲明,稱“截至目前,仍然沒有任何証據能夠表明案例符合法律規定的退款條件”,並承諾如果情況屬實,會聯系慈善機構捐錢。
“我只是要回我自己的錢,憑啥要你捐錢?”老劉不接受。那時他病情加重,已不能下床,但沒錢去醫院。回想當時,老劉覺得希望渺茫,“很可能生命就這樣終結了”。去年6月15日,趙良善將銀行賬單及律師函一並發出,稱如不能協商解決,隻能提起訴訟。5天后,快手將打賞款項返還至原賬戶。老劉拿到錢,立刻住院。
“唱歌沒錯,花錢錯了”
並非所有家長都像老劉和曹淑珍一般“幸運”,能獲得全額退款。檢索新聞報道可發現,有的家長隻討回一部分,有的還在漫長的訴訟過程中等待。案件主要症結,在於如何証明打賞是未成年人而非家長操作。
“這其實是故意刁難。”趙良善認為,“我們隻能通過間接証據去証明。”至於直播軟件的《用戶服務協議》中對未成年用戶和監護人的特別提示,他覺得毫無作用:“孩子的認知能力決定了他們根本不會仔細閱讀,即使讀了也不保証能夠理解。”
今年3月,北京石景山法院開庭審理一樁追討打賞款案件,被告方“小咖秀”平台認為家長有監管義務,也應承擔部分責任。
就在4月3日,快手CEO宿華發布聲明《接受批評,重整前行》,稱將完善身份認証措施,禁止未成年人在不受監管情況下注冊消費﹔如有侵犯未成年人權益,平台將主動退還消費款項﹔對成人賬號疑似被未成年人使用消費情形,平台將限制消費額度,並採取多次提醒家長制度。
事實上,要杜絕該類事件發生,技術上並無難度。趙良善建議參考從去年5月1日起實行的網絡游戲管理機制,通過實名認証,可過濾大部分未成年用戶,但不排除有的孩子使用家長身份証號碼。“最科學有效的方法就是‘刷臉’消費,像銀行一樣。但平台如果這樣做,相當於自斷財路。”他說。
收到退款后,辰辰和洋洋的賬號均被封禁,風波卻未平息。曹淑珍悄悄告訴記者,這是孩子的傷心事,誰再提他就跟誰急。現在她每次手機支付時,孩子會自覺背過身去。
老劉自始至終沒罵過孩子一句。去年暑假,禹州鬼步舞愛好者聯盟聯系辰辰,老師小黑說可以免費教舞。之后辰辰每周都去學舞,現在個頭躥到1.86米,身材瘦削許多。老劉手機裡的辰辰,反戴鴨舌帽,身著寬大的黑色T恤,腳上是姐姐專門為他買的會發光的舞鞋。
老劉和記者分享了很多和兒子在一起的視頻:傍晚在田間散步,剛洗完澡互相吹頭發……諸如此類的美好回憶,他很懷念。
他向記者打聽蘇浙一帶的打工待遇,希望找工作補貼家用。盡管,他爬一層樓就喘得像風箱一般,說話有氣無力,隔幾分鐘就要吐一次痰。
趙良善發現出事的家庭存在共性,“不管家裡是否有錢,這些孩子大都孤獨,缺乏家長關愛和陪同,從而在虛擬世界尋找慰藉”。
曹淑珍很無奈。她也希望多陪孩子,但為了生計,她擠不出更多時間。張永強也后悔,兩年前一次打麻將間隙,在兒子的纏鬧下把手機第一次給了他。打賞事件之后,夫妻倆徹底清算了一回,發現兒子早在2016年就在“王者榮耀”上花了近千元。
“老師都夸他機靈,說隻要他稍微努力,肯定學習很好。”某些時候,洋洋是曹淑珍的驕傲,但更多時候她不得不忍受孩子一旦沒有手機就突然暴躁的脾氣。
今年過年,洋洋再次鬧著要用壓歲錢買手機,被曹淑珍一口回絕。洋洋對自己的評價是“開朗外向”,但他時常覺得孤單,特別是搬到新小區后。打賞事件之前的他,每天放學回家,總要先玩手機再寫作業,寫完繼續玩手機。
曹淑珍無奈之下給他報了補習班,每月1000元,她覺得不便宜。周一到周六的中午和晚上,洋洋都去補習班。為了見到洋洋,記者等到晚上8時。冒雨進家門時,洋洋還沒吃晚飯,背著濕漉漉的黑色大書包。張永強雖是司機,卻很少接孩子。
當記者再次把直播間的頁面遞到洋洋面前,他下意識回避視線,隻說自己“忘得差不多了”。
“我不難過。”他搖了搖頭,“唱歌沒錯,花錢錯了。錯事我不干了。”至今,他還沒想通為什麼送禮物一定要花錢,“如果不要錢那該多好啊!”
洋洋覺得,自從媽媽前陣子聽過一次教育局舉辦的講座,變得溫柔了,“不像以前那樣凶巴巴”。
那次,洋洋和同學們被老師帶到另一間屋子,要求對著鏡頭講述夢想。
“我想當歌手。”他攥緊手中吃了一半的棒棒糖。他計劃長大后考音樂學院,去北京,因為他的偶像鹿晗經常出現在那裡。
他最喜歡鹿晗的《致愛》。這首歌他曾在直播間點過多次,一次需要花5000星幣,約等於人民幣76元。他覺得歌詞勵志,讓人不再害怕危險,獨自進小區電梯時都要唱著壯膽。他認真為記者演唱了一段——
“孤單星球,轉了多久,才遇到了你,靠近在我左右。青春洶涌,成長會痛,你皺起眉頭,讓我給你溫柔。”
(應受訪者要求,曹淑珍、張永強、老劉、劉嫂、劉雪、洋洋、辰辰為化名)
分享讓更多人看到
- 評論
- 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