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照耀中國》譯名的由來

斯諾在延安採訪毛澤東 資料圖片
斯諾著《西行漫記》1937年英文初版。
1979年三聯書店版、董樂山譯本,仍舊以《西行漫記》為主書名,封面標注(原名《紅星照耀中國》)。
人民文學出版社版、董樂山譯《紅星照耀中國》。
埃德加·斯諾 資料圖片
【讀書者說】
截止到2018年,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的經典紀實作品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曾用譯名《西行漫記》)已經出版有81個春秋。回溯這本書的出版過程,就像斯諾進入陝北的經歷一樣,在激情浪漫中充滿了坎坷曲折。80多年中,基於原著,在中文語境中以雛形本、全譯本、節譯本、抽印本、內部參考本等形式出版了不少於60種版本,擁有極為龐大的讀者群體。1938年胡仲持等十二人翻譯、復社的《西行漫記》版,激勵了無數國統區的革命青年去往延安﹔1979年董樂山翻譯、三聯書店的《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版,在上世紀80年代的知識分子群體中,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時至當下,董樂山譯《紅星照耀中國》進入初中語文教材,以其獨有的睿智思想、時代特色和語言魅力讓新時代的青少年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歷史。
RED STAR OVER CHINA的《西行漫記》時代
復社版的《西行漫記》是斯諾這部不朽名著的第一個正式中譯本,由王廠青、林淡秋、陳仲逸、章育武、吳景崧、胡仲持、許達、傅宗華、邵宗漢、倪文宙、梅益、馮賓符12人分別翻譯並在版權頁署名,由胡愈之統稿校訂。這12位譯者是上海孤島文學時期“星二座談會”的成員,據新華出版社《胡愈之傳》記載,“陳仲逸”是胡愈之的筆名﹔胡仲持為胡愈之的二弟﹔傅宗華、倪文宙、吳景崧、馮賓符為胡愈之在商務印書館的同事﹔林淡秋、邵宗漢、梅益是胡愈之在《譯報》時代的同事。許達是斯諾在中國的秘書,實際為中國共產黨早期的地下工作者郭達。另外,有部分資料指出,王廠青應為粟裕的秘書蒯斯曛的化名,此處存疑。
在1979年第一期《讀書》雜志上,胡愈之回憶了這次讓他激動而緊張的譯事:“有一天他(斯諾)說,剛得到英國航空寄來他的一本著作的樣本。外國出版社有規矩,要把印出的第一本樣書送給作者審查,所以這在當時是很難得的。我就向他借閱。他答應了,但說隻有一本,看完還他。這就是后來聞名世界的《西行漫記》的英文原本。”
這段話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復社版《西行漫記》的英文原本為英國1937年“左派”出版社維克多·戈蘭茨公司的版本,這一版本的原文與1938年復社以《西行漫記》為名,正式出版的版本有不少明顯的出入。張小鼎先生在《〈西行漫記〉在中國的流傳和影響》一文中明確指出:“此書雖據倫敦‘紅星’初版譯出,但復社出版時,斯諾對原著的文字又作了少許增刪,就是說,復社實際是照作者的‘修正本’譯出的。”對照1937年英國原版不難發現,較為明顯的是復社版刪除了原書第11章的第5節。另外,此書英文版完成於1937年7月下旬,因1937年8月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已經形成,斯諾在復社版《西行漫記》中對國共兩黨的表述作了修改。
作為老一輩的新聞人,胡愈之對時局有著敏銳的判斷。盡管他認為這是一本難能可貴的書,但他還是向上海中共辦事處的劉少文同志了解斯諾的具體情況。劉少文來自陝北,對斯諾這段採訪了然於心。在得到他的認可后,胡愈之組織力量開始翻譯出版。
斯諾這部紀實作品的譯名,在當時做了策略性調整。據胡愈之回憶:“斯諾的原書名直譯過來是《中國天空上的紅星》,在當時的情況下當然不能照譯。我們就改用一個隱諱些的書名。為什麼要叫《西行漫記》?因為在工農紅軍長征以后,關於我們黨在西北情況的比較真實客觀的報道,隻有一本書:范長江同志寫的《中國的西北角》。范長江同志當時是《大公報》記者,他跟隨國民黨部隊去了西北,寫了一系列關於紅軍的報道,后來集印為這本書,限於當時條件,不能寫得很明顯,但是已經很受歡迎了。從此,‘西’或‘西北’就成了我們黨所在地的代稱。《西行漫記》這書名,一般人看了就可以聯想到我們黨。”同樣,十二位譯者之一的倪文宙在《憶念魯迅師》一文中也有過關於類似的說法,他認為:“改名為《西行漫記》進行翻譯,局外人以為這是本小說或是游記書,不容易一下認出這是一本‘紅色’的歌頌解放區的書,容易在社會上通過。”
胡愈之得到此書並組織翻譯的時間在1937年12月,到1938年1月得以出版,得到了斯諾重要的幫助。《西行漫記》復社版第15頁中,斯諾表示:“現在這本書(RED STAR OVER CHINA)的出版與我無關,這是由復社發刊的。據我所了解,復社是由讀者自己組織起來的非營利性質的出版機關。因此,我願意把我的一些材料和版權讓給他們,希望這個譯本,能夠像他們所預期的那樣,有廣大的銷路,因而對中國會有些幫助。”正是在這樣的想法下,除了原書已經修訂意見,他還提供了1937年戈蘭茨版都沒有的20張照片。
正如斯諾美好的願望,由當時商務印書館工人承印的《西行漫記》甫一問世,初版頃刻脫銷,當年即加印四版。香港的出版社翻印了許多,遠銷南洋。《西行漫記》在當時中國產生的影響超越了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進步青年輾轉傳抄,把《西行漫記》看作身家性命一般,懷揣夢想奔赴延安。
RED STAR OVER CHINA的《紅星照耀中國》時代
從圖書出版角度而言,真正賦予了斯諾這本不朽名著以《紅星照耀中國》的書名的,是譯者董樂山。
在RED STAR OVER CHINA真正以《紅星照耀中國》面世之前,在中文語境中,它以《西行漫記》以及紛紜繁復的譯名產生過兩次出版高峰。一次為1937-1938年間,這個時期以王福時等翻譯、北平出版的《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為開端,以復社版《西行漫記》為最高峰﹔一次是1946-1949年,這一時期它的面世,多圍繞毛澤東進行,自1946年國際出版社出版的《毛澤東自傳》開始,以1948年大連復社再版《西行漫記》與1949年上海啟明書局出版的《長征25000裡——中國的紅星》為高峰,后者為多人新譯,根據1938年7月美國版譯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於國際國內局勢等諸多原因,直到1979年三十年間,中國內地沒有公開出版過斯諾的這部作品。唯一一次內部出版,是在1960年,當時正值斯諾訪華。這個版本由人民出版社的副牌三聯書店推出,印量極少,沒有公開對外發行。
檢索中圖版本及《1949-1986全國內部發行圖書總目》,RED STAR OVER CHINA第一次以《紅星照耀中國》書名出現,是在1984年新華出版社出版的《斯諾文集》中,此文集中《紅星照耀中國》採用的是董樂山的譯本。1979年三聯書店正式出版的董樂山譯本,仍舊以《西行漫記》為主書名,封面標注(原名《紅星照耀中國》)。
作為一本對毛澤東及中國共產黨早期歷史有重要論述的著作,《紅星照耀中國》以原名直譯面世,必然也代表了意識形態宣傳口徑的意思。在1984年出版的《紀念埃德加·斯諾》一書中,董樂山先生撰文《斯諾和他的〈紅星照耀中國〉》,談到了這次三聯書店的組稿過程:
1975年冬,三聯書店總經理范用來約我重新翻譯美國著名記者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書,我欣然從命,因為,對於我來說,它的意義遠遠超過了翻譯一本名著。
那天,我與范用的談話情不自禁地轉到了1938至1939年間我們分別在重慶和上海初次讀到《紅星照耀中國》的欣喜若狂的情況。雖然經過了戰爭年代的顛沛流離,范用至今猶小心翼翼地保存著40多年前出版的初版中譯本。“是紅布硬面的精裝本”,他特別加了一句。由於當時的政治環境,這個中譯本1938年2月在上海出版時,並不叫《紅星照耀中國》,用的是一個隱晦的書名《西行漫記》。
這段寫於1982年的文字傳達出了兩點信息:第一,RED STAR OVER CHINA的新譯策劃工作在“文革”結束前就已經開始﹔第二,在此之前,在出版物中,RED STAR OVER CHINA沒有使用《紅星照耀中國》的譯名。
董樂山自1949年來北京工作后,一直從事著新聞類題材的翻譯工作,1961年與其他幾位譯者一起,受命翻譯美國記者威廉·夏伊勒的紀實作品《第三帝國的興亡》,此書於1963年在世界知識出版社以“灰皮書”的形式內部出版。在1975年,才獨立接手翻譯斯諾這部作品,他在《我的第一本書》中自己陳述,《西行漫記》是他從事職業翻譯30年后才出版的一本可以稱得上個人勞動成果的東西。這本書的正式出版時間為1979年。
三聯書店的編輯沈昌文主要負責1979年版董樂山版《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的編輯工作,在其作品《八十溯往》中,他這樣回憶了這段組稿過程:“到了七十年代末,我受命組譯《西行漫記》時,自然覺得,這工作非老董(董樂山)來做不可。”對於董樂山譯本的評價,作為編輯,他既是第一讀者,也是第一批評人,他認為:“重譯《西行漫記》,可說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可是老董毫無怨言地卓越地完成了。我們現在可以說,這是三聯書店出過的優秀譯品之一。”
作為一名具有職業追求的翻譯家,董樂山在《紅星照耀中國》的英文版本上選取也有自己的考慮。RED STAR OVER CHINA在1937年初版之后,埃德加·斯諾做了反復的修訂,其主要版本有英國戈蘭茨版(Victor Gollancz 1937),美國蘭登書屋初版(Random House 1938), 美國蘭登書屋第一次修訂版,美國蘭登書屋第二次修訂版(Random House 1944),格羅夫增補修訂版(Grove Press 1968),英國戈蘭茨增補修訂版(Victor Gollancz 1968),企鵝出版社鵜鶘叢書版(Penguin Books 1972)。斯諾隨著時局的變化以及自己對於中國共產黨的理解,修訂增刪這部經典作品,每一個版本相較上一個版本,都有不僅僅是字句和表述上的調整。在中宣部出版局、三聯書店及翻譯家董樂山經過慎重考慮和論証后,決定根據1937年的初版本譯出。三聯書店編輯部在該書《出版說明》中談道:“我們深信,廣大讀者是會用分析的態度和歷史的眼光看待書中的問題的。”
1979年12月,在經歷了《讀書》《出版工作》《新聞戰線》等報紙雜志近一年的預熱后,董樂山譯本《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正式出版。在這一年當中,據不完全統計,與斯諾相關的文章就有《解放“內部書”》(雨辰著 《讀書》1979.1)、《胡愈之談〈西行漫記〉中譯本翻譯出版情況》(胡愈之口述 三聯書店整理《讀書》1979.1)、《做斯諾式的記者》(白夜著 《新聞戰線》1979.1)、《談〈西行漫記〉及其他》(尼姆·威爾斯著 王福時譯《讀書》1979.3)》《〈西行漫記〉在中國》(張小鼎著《出版工作》1979.5)、《在斯諾的小客廳裡》(陳翰伯著《讀書》1979.5)等等。其中,和開上世紀80年代讀書風氣之先河的著名文章《讀書無禁區》發在一起的《解放“內部書”》,更是在文末明確指出:“照老框框本要內部發行的《西行漫記》、《尼克鬆回憶錄》,也決定公開發行。”這一切為董樂山翻譯的《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的出版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
2001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董樂山文集》,第一卷的最后一幅插圖,即是1984年董樂山為《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寫的譯后綴語的部分手稿。可以清楚地看到,董樂山最一開始的手跡為“《紅星照耀中國》譯后綴語”,后來修改成“《西行漫記》譯后綴語”。我們無法還原董樂山真實的內心軌跡,這只是為后來的研究者提供了他一次糾結的表征。RED STAR OVER CHINA中的over,在英文初版本中本是一次並不太小的印制事故——斯諾給它定的書名本是RED STAR IN CHINA,卻不小心被排錯了。這是一次讓斯諾拍案叫絕的印制事故,over一詞恰恰是這個書名最神來之筆。在《英漢大詞典》over的詞條中,它有籠罩,(勢力)在……之上的意味。《西行漫記》的譯名,是具有歷史特色的策略性結果,畢竟隻有讓這本書在1938年出版了,才會有更多的進步青年了解中國共產黨。《紅星照耀中國》的譯名則不同,它既近乎完美地表達了英文的本意,又呈現出了一種蓬勃且不可阻擋的勢,恰恰是當時的中國共產黨最准確的寫照。
1984年,《斯諾文集》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發行。這本讓斯諾糾結修改了近乎大半輩子的作品,第一次在中文語境中,是董樂山以圖書這一正式出版物為載體,賦予了它近半個世紀前就應有的名字——《紅星照耀中國》。 “部編本”語文教材上有一段胡愈之推薦《紅星照耀中國》的文字,這段文字是胡愈之為董樂山新譯本寫的。他在文中熱情推薦出版於1979年的董樂山譯本,同時在文中對1938年“復社版”的部分問題做了說明。
在今天,《紅星照耀中國》被收入中學課本,以忠實的原貌走近更廣大的青少年讀者。
(作者:劉健,系北京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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