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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聯網是大師和經典的終結嗎? 張黎的惑與不惑

2018年08月22日06:48 | 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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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互聯網是大師和經典的終結嗎?張黎的惑與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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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濃眉大眼的黎叔都叛變了”。

  2年前,被譽為中國最好的歷史正劇導演的張黎破天荒地接了IP劇《武動乾坤》。輿論一片嘩然。

  慣常印象中,一個曾捧出《走向共和》(豆瓣評分9.6)《大明王朝1566》(豆瓣評分9.7《人間正道是滄桑》(豆瓣評分8.9)的正劇導演,又曾為葉大鷹、馮小剛、吳宇森、胡玫執掌鏡頭的人,大抵應該天然對流行文化保有警惕性。

  張黎不這麼認為。他花費兩年多時間,捧出了《武動乾坤》,劇正在優酷視頻和東方衛視播出,評價是張黎作品前所未有的兩極化。

  為什麼要做這樣冒險的選擇?這是一時興起還是調轉船頭?這部作品裡埋藏了張黎怎樣的惑與不惑?

  人物工作室獨家對話導演張黎。

  “我太知道自己缺這號兒了,所以特別仰仗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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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什麼樣的契機讓您接觸《武動乾坤》?

  張黎:主要吸引我的是它的形式。看了小說以后,我預感拍攝中會有很多以前沒嘗試過的東西,特別讓人興奮的一些影像方面的可能性。這麼多年,我對技術的興趣一直沒有減。我不像很多從攝影轉做導演的導演,有的逐步放棄對技術的喜好,可能更對劇本、文學、故事、演員這些東西感興趣,但我這個毛病改不了。改不了,有好處也有不好的地方。好處是我始終痴迷新技術,不好呢,有點不務正業,有點分心。

  記者:根據您以前的作品,《大明王朝1566》《走向共和》《人間正道是滄桑》這類,可以明顯感覺到您對電視劇的文學性是有要求的,甚至超過一般的導演。

  張黎:我太知道自己缺這號兒了,所以就特別仰仗這個圈兒,或者說特別貪婪地需要借助文學這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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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共和》劇照

  記者:網絡文學《武動乾坤》的文學性能滿足您的要求嗎?

  張黎:作為單獨的一種類型文學,它的價值是需要肯定的。坦率地講,它有很強的文字性,但離“學”還有距離。

  我們知道,一般性文學寫作能使用的漢字數在2000到3000之間,你看,余華用了2000多個字,王朔用了2000多個字,莫言也用了2000多個字……雖然都是使用漢字,每個作家的組合奇妙至極。我在閱讀《武動乾坤》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它的字裡行間帶了好多“毛邊兒”。讀起來咯吱咯吱,不是那麼柔順,甚至還有些病句,或者說修辭不太准確,但是特別有勁兒,閱讀的時候特別打眼。年輕人都喜歡聽流行歌曲,傳唱度比較高的歌詞往往是倒裝句甚至是某種病句,比如,“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街”,這種句式就特別有力量,傳唱的時候打耳朵。網絡文學的這個特點,給我們后來做劇本改編帶來一種興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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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從將近400萬字的網絡文學《武動乾坤》到40集的劇本,主要完成了哪些改編工作?

  張黎:我們有一個相對成熟的編輯團隊,主要工作是以小說為基礎,拉故事拉人物關系、拉中心事件,把它復原成戲。我們還請了一個年紀稍微大些的編劇,主要的工作是修飾台詞。原著比較直白,但是當你穿上古裝、扎起頭發,再講比較白的詞就會有些“隔”,讓人出戲。按照我以前的習慣,拍歷史劇台詞是半文半白的話,經過修飾,這部劇帶有文言文氣息的台詞佔到了百分之十到二十。

  記者:熟悉您作品的觀眾知道,以往您拍的是歷史劇,但總是落腳現實,與今人有對話。《武動乾坤》是一部架空歷史的作品,您是否也在尋找它與現實的勾連?

  張黎:《武動乾坤》的情節富於想象力,但它所表達的人物精神與現代有著共通之處。這部劇的核心是男性少年的成長史,講一個少年如何永不言敗、實現人生逆襲的故事。《武動乾坤》與我的其他作品相比,有著一以貫之的家國情懷和天下觀。

  “傳統歷史劇把人心玩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記者:以前創作歷史正劇的經驗或者方式,是否在這次有所延續,還是另有突破?

  張黎:這完全是兩種表述方式。以前我們拍的是歷史正劇,主題是每個人物的個人成長,他的個性、內心往往在一個有跡可循的軌道、一些精彩的對手戲中形成。而在《武動乾坤》裡是有一個不可戰勝的魔。劇中的兩大陣營相比,各個角色的內心成長顯得單一了許多:yes或者no,贏了或者輸了,輸了或者贏了,敗了或者勝了,就這樣。沒有那麼復雜的人物關系和人性內心的解釋。傳統的歷史劇則不然,它恨不得把人心就玩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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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所以,《武動乾坤》這樣的題材對於您是更容易把握的?

  張黎:我們當然要關照一些人性的角度,但與此同時,我們幾乎是將渾身解數用於影像的表達。年輕觀眾的眼界很寬,他們看過太多國外表達得好的影像,其中既有電影也有電視劇。但影像表達對我們來說是捉襟見肘的,這裡面財力很重要,還有想象力問題,完成度的問題,等等。對我們來說,做得像,就已經很難。

  記者:難在哪裡?這些年玄幻題材的作品成功率並不高。

  張黎:我們還沒有真正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很多都停留在作坊式。比方說,我是一個大公司,請了200個小伙子做技術。有的人一旦掌握了這個技術,就自己開公司,接活去了,但實際上他還沒有斷奶,就跟細胞繁殖似的,一代比一代弱。誠信、契約精神、版權意識,都是行業裡突出的問題。本來我可以找一個人談,現在要找15個人,你一天怎麼可能跑完15家公司?跑一圈下來倆禮拜或一個禮拜,你可能還要去跑第二圈……都是在做無謂的消耗。長此以往,你就會覺得絕望,都不是沮喪。

  有時候我也后悔,我做那麼多特效干嘛,老老實實拍歷史劇就完了。有一些在網上遭到唾罵的片子我一看就明白,這是還沒做完呢,沒辦法,就這樣了,愛播不播。有的平台是你讓誰誰誰來演,這個片子我們就收了。最關鍵的,你這麼堅持,這麼較勁,嚇得人家投資方不找你了。這個劇我們前后做了兩年多,直到播出前還在做后期。我知道自己個性裡的弱點,太執拗,確實連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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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今后還會再接著拍這個題材嗎?還是回到以前的老路?

  張黎:目前還沒有計劃接著做,這部戲給我一些好的經驗,可能后面拍別的戲的時候會用上這部戲的一些技術手段。

  “天地大了,大家想的是廣種薄收,而不是精耕細作”

  記者:《曹操》進展怎麼樣?很多年前就聽說了這個項目。曹操是中國人最熟悉最眾說紛紜的歷史人物了,張黎會對曹操有怎樣的解讀呢?我很好奇。

  張黎:《曹操》也是我們自殘的一種。《曹操》籌備9年了,5年前能不能拍?能拍。3年前能不能拍?能拍。可能也是為聲名所累,一個是自己到了歷史劇創作的高度,就怕上不去又下不來。再有,曹操這個人物本身的光環太耀眼太復雜,我拍曹植早就拍了,曹丕也早就拍了,偏偏是這個曹操,總是拿捏不住他。有的導演不管抓不抓得著這個人物,就開機,過,就它了。這個我真挺佩服的。他們身上沒負擔,觀眾也看一樂呵。但我不行,我心裡總有個包袱。所以,現在劇本到多少稿了我們還是不滿意,當然不滿意的原因是因為看到了更好的可能性,進一步成熟的可能性。比如,編劇突然又翻新了自己,人物又實現了自我生長。《曹操》幾乎大部分的外部准備都非常充分了,景、演員、化妝、道具等等,就差劇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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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您剛才用了一個詞,“包袱”。這“包袱”從何而來?

  張黎:我們這一代人,當然還有比我們前面的那些代人,心裡都有這個“包袱”,它是對藝術探索表現出強烈的渴望,同時對民族文化、民族心理和歷史有一定的情節。

  我一直在思考互聯網帶來的改變。互聯網出現之前,傳統媒體為傳播載體的時候,人們的生活狀態延續了很多年,其實變化不大。互聯網出現了,把傳統的授受關系改變了,把互聯網的基因迅速移植到一代人身上,是從骨頭到血液的改變,而且是不可逆轉的改變。

  記者:對於影視行業,更進一步說,對於文藝創作呢,這種改變也是巨大的。

  張黎:是的。互聯網帶來什麼?帶來了種類的多樣性,甚至替代了這個行業以往的廣度、數量、深度。我相信,沒有一個地球人能把這個地球上生產一天的視頻全部看完。但它同時一定會帶來廣種薄收,帶來一個再也出不了經典和大師的境地。

  記者:這不會讓人感到沮喪嗎?

  張黎:坦率地講,互聯網是大師和經典的終結。何謂經典,它一定有個標准。不達標,就不應該被稱為經典。還有大師嗎?我們有很多學者、大學者、著名學者,但學者不等於大師。

  並不是要感到沮喪。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仍然要熱烈地表達自己。而且,很多嚴肅的創作人員始終在考慮創作問題。但現在有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看法,把一個文藝作品的成就簡單地與票房挂鉤。票房高了,就是成功了,反之則不然。我評價一部作品有兩個基本指數,一個是它的專業性,一個是獨特性。主題好,表演好,這些不是電影的全部標准。不是說往大銀幕上一放就成了電影。專業性跟票房還真沒什麼關系。獨特性就是一部作品到底在拼什麼?同樣的題材,同樣是主旋律,比如我們都在拍一個工廠的變遷,反映改革開放40年的偉大成果。怎麼講故事?這裡面真有高下之分。我們要注重表達的獨特性。我們有時候評價一個偉人死而不亡。什麼不死?他的思想、精神、觀點不死,這就是表達的獨特性,表達的價值和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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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同樣是張學良,同樣是孫中山,同樣是大明王朝,同樣是南京大屠殺,人所共知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張黎如何把故事講得獨特?

  張黎:成功真的不獨屬於我一個人,而是趕上一個好的投資方、一個好的劇本、一批好演員、攝影燈光、一個相對寬鬆的審查環境,等等,這一切,成就了好作品。

  也不是我的所有作品都被大家認可。我特別喜歡的《孔子春秋》,很多看過這部劇的人認為拍出了孔子那種無比的瀟洒,拍出了人味十足的老子和孔子。這部劇韓國、日本播了,北美也播了,快十年了,咱們沒有一家電視台願意播出。11年前,《大明王朝1566》剛播出的時候收視率慘敗,我的心啊千瘡百孔。你真的無法預知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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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者:講到《大明王朝1566》,去年它的復播收獲了很多年輕觀眾的喜歡,在那前后,還播出了《於成龍》《大秦帝國》,很多人期待歷史正劇的復歸。您認為,現在還是歷史正劇的黃金時代嗎?

  張黎:沒有時代可言,就是時間、時候、時機。如今天地大了,大家想的是廣種薄收,而不是精耕細作了。很多人是把種子一撒,收了就收了,收不了就收不了了。我覺得不要去奢望什麼,隻管去做好了。

  記者:所以,你並不是一個較勁的人?

  張黎:當你無法改變的時候,要學會與之相處。就拿《武動乾坤》來說,坦率的講,我做這個有點怒其不爭,對現在男性少年的所謂“娘化”,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這種類型的片子能不能存活、能不能做的更好,一點也不取決於我。我隻想表達我心中男性少年的模樣,就是前面說的,擁有家國情懷和天下觀。

  記者:今年是改革開放40年,剛才也提到你們這一代人身上有這種“包袱”,或者說時代的印記。您是北京電影學院78屆大學生,你們同屆的張藝謀、陳凱歌、顧長衛等等一批人可以說寫就了中國影視的40年發展史。回顧起來,這40年給您主要的影響是哪些?

  張黎:僅就影視行業來說,我真的非常慶幸親歷了影視產業化的過程,目睹這個產業日新月異的發展。放在全世界來看,能在40年裡取得這樣的變化,中國是了不起的唯一。

  但產業化程度真的代表一切嗎?真正能關注到你的靈魂,讓你觀看,或者能讓你渾身出汗、內心澎湃的文藝作品多不多呢?我們都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享受了物質上的極大豐富,但我們絕不能放棄對精神的追求。(人民日報中央廚房·人物工作室 任姍姍 賀芳菲)

(責編:宋心蕊、趙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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