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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記者卡舒吉遇害:殺死那個不受歡迎的人

江山
2018年10月24日06:57 |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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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沙特記者遇害:殺死那個不受歡迎的人

在“自我放逐”1年多后,這是賈馬爾·卡舒吉(Jamal Ahmad Khashoggi)最接近祖國的一次——10月2日,59歲的他和未婚妻到沙特阿拉伯駐伊斯坦布爾領事館領取結婚登記相關文件。然而當他踏入領事館大門后,等待他的,不是一紙文件,而是一場有預謀的殺戮。

10月17日,土耳其《新曙光報》發表了一篇關於卡舒吉慘遭殺戮的報道。該報刊登了這段錄音的部分文字記錄,展現了卡舒吉在領館內遭到殺害和折磨的過程。

報道稱,整個殺戮過程持續了7分鐘。有人用注射器將某種未知的物質注入尖叫的卡舒吉體內,他很快安靜下來。緊接著,卡舒吉在書房的桌子上被斬斷手指、肢解,接著斬首。據推測,被斬首前卡舒吉還沒有死。這段聳人聽聞的錄音文件引起了世界輿論嘩然。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裡,卡舒吉為《華盛頓郵報》“世界言論版”撰寫專欄,致力於讓世界關注沙特言論管控的現狀。

他是少數說英語的沙特人之一,他花時間與研究人員、學者、作家、政府和非政府官員會面,解釋沙特阿拉伯王國的不透明政府制度。

“我離開了我的家、我的家人和我的工作,我必須提高我的音量。否則就會背叛那些在監獄裡無法發聲的人。當很多人不能發言時,我可以。我想讓你知道沙特阿拉伯並不總是像現在一樣。我們沙特人應該值得更好的。”他在一篇專欄裡寫道。

他在世時從未沖破“鐵幕”,但因為他的死亡,“鐵幕”開始出現裂縫。一個美國彭博社評論員表示,也許他的死亡無法撼動美國與沙特阿拉伯早已建立起的密切關系,但我們依然應當義憤填膺,相信道德,說出真相。

來自埃及的謝裡夫·曼蘇爾(Sherif Mansour)說:“以前被禁言的記者依靠卡舒吉來講述他們的故事。現在由我們來講述卡舒吉的故事,以向他保証他為那些記者所冒的風險並非徒勞。”

10月4日的《華盛頓郵報》為他留出了一長欄的空白,那本應是刊載他下一篇專欄的位置,但當時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這是他用筆駐守的最后一塊陣地。在撰寫這個專欄前,他被迫關閉了國內專欄,不再出現在沙特的電台和電視上,也不再在會議上發言,隻能從自己的祖國逃離。他的朋友、中東問題研究專家蘭達·史林(Randa Slim)說,他之所以離開,不是因為他覺得生命受到了威脅,而是他的寫作受到了審查。

寫作一直是他的首要任務。“正如他曾經與朋友談論什麼是快樂時,他說提交一篇文章后最開心。”史林說。

但寫作並未給他帶來舒適、穩定的生活。這個從事新聞工作30多年的記者總是游走於政壇和新聞的風暴眼中,承受著被解聘、禁言和批評的壓力。

卡舒吉習慣於這樣的風暴。上世紀80年代,他曾經因報道本·拉登名聲大噪,但在拉登投身恐怖主義后,他迅速與之決裂。2003年,他剛被聘任為沙特國內最具影響力的報紙之一《祖國報》的主編,不久就被解雇,因為他允許發表專欄批評一位中世紀伊斯蘭學者,而這位學者被極端保守派穆斯林崇敬。2007年,他再度被《祖國報》聘任又在3年后被解聘,因為他允許刊載一系列批評薩拉菲主義(極端保守的遜尼派運動)的文章,再次冒犯了這個國家極端保守派的感情。

他最后一次努力是在2015年。由沙特王子、億萬富翁阿勒瓦利德·本·塔拉勒與彭博社合辦的Alarab泛阿拉伯電視台在巴林開播,卡舒吉被任命為主編。為此,他規劃了整整4年。但開播后數小時,在沙特當局的壓力下,巴林當局掐斷了播放信號,據當時媒體報道,電視台正在採訪一名批評巴林政權的反對派人士。10天后,巴林宣布關閉這家電視台。

“(當他遇到麻煩時)我會知道,因為他不會接聽電話。”報道沙特阿拉伯地區新聞的美國國家公共電台記者德布·阿莫斯(Deb Amos)說,“最終風暴會過去,他會再次回答。”卡舒吉經常慷慨地為國際記者提供意見和背景資料,和時而精辟時而平淡的評論,但這些年他始終小心翼翼,直到某一天他告訴他們,他不能再說話了。

這次風暴似乎比以前更加猛烈。33歲的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在2015年成為沙特事實上的領導者,他推動沙特女性擁有駕駛權、在國內開設電影院,整治貪腐,倡導經濟和社會改革,都為他贏得了好名聲。但隨之相伴的,是越來越收緊的言論空間。卡舒吉在2018年7月接受《經濟學人》採訪時表示,他的記者朋友、社會活動家、普通朋友,都因為沒有在沙特和卡塔爾斷交時發表言論而被捕入獄,並且從未接受過審訊。

在《華盛頓郵報》發表的第一篇專欄中,他寫道:“在政府的壓力下,流傳最廣的阿拉伯日報之一《祖國報》取消了我撰寫了7年的專欄。當我警告不要過分熱情祝賀剛當選總統的唐納德·特朗普時,政府禁止我使用推特。”

當《華盛頓郵報》編輯凱倫·阿提亞(Karen Attiah)發郵件約他撰寫專欄時,卡舒吉的回復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喜與決心:“家人和朋友對我施加的巨大壓力,使我保持沉默。但我們阿拉伯世界有足夠多的失敗國家。我不希望我的祖國也成為其中之一。請原諒我不太好的英語,我相信你能解決這個問題。”

但即使流亡海外,他依然不認為自己是個“持異見者”,而是一個“愛國主義者”。在接受《新聞周刊》記者採訪時,他說隻想要“一個更好的沙特阿拉伯”。

他在專欄裡反對沙特入侵也門,還用第一部進入沙特的好萊塢電影《黑豹》來講述與世隔絕的王國最高統治者如何思考與外界的關系。

2017年,沙特安全部隊逮捕了該國數百名最富有的人,包括一位親王,據稱這是為了打擊沙特官僚機構高層中的腐敗。被捕的人被關押在利雅得豪華的麗思卡爾頓酒店數周,據報道,有些人受到身體虐待。

卡舒吉支持王儲推行的改革和反腐,但一針見血地指出王儲施加的是有選擇的正義。在2017年11月的一篇專欄文章中,他曾直言不諱地批評了新上任的王儲在2015年為自己購買了一艘價值5億美元的游艇,“這個價格遠遠超過他制定的反腐標准”,但沒人敢談論。

在那篇文章中,卡舒吉呼吁,沙特媒體在公開這些腐敗案件時,也應鼓勵公正和透明的調查。

但他所寫的這些,並未獲得他希望的效果,反而觸怒了這個國家最高執政者。卡舒吉的一位好友阿贊姆·塔米米(Azzam Tamimi)評價他,穆罕默德王儲“花費數百萬美元用於打造公共關系,希望把自己塑造成為女性謀權利的當代救世主形象,卡舒吉卻常常揭發他不想表現的另一面。”

在祖國的其他人那裡,他同樣不受歡迎。對於具有世俗意識的自由主義者來說,他太過伊斯蘭主義者﹔對於傳統保守的瓦哈比派來說,他過於自由主義。而他曾與高級政府官員過從甚密,也讓他失去了另一些持不同政見者的信任。

優渥的身世更是讓他成為千夫所指的對象。卡舒吉的祖父穆罕默德·卡舒吉是沙特開國國王的私人醫生。叔叔阿德南·卡舒吉是世界聞名的億萬富翁軍火商,堂兄多迪·法耶德是在1997年與戴安娜王妃雙雙死於致命車禍的男主角。卡舒吉本人,也曾在2005年擔任當時沙特駐美大使費薩爾親王的媒體顧問。

“他試圖避免面對問題並制造敵人。”他的一名好友阿卜杜勒·阿齊茲說,“但對於這樣的人來說,無論何時說出真相,都會產生傷害,會制造出一些敵人。”

這份復雜性並沒有讓他轉向低調。

除了寫作這條路,擺在卡舒吉面前的還有另一種選擇:今年8月,卡舒吉去相識了16年的朋友、卡塔爾國際基金會執行董事瑪吉·米切爾·塞勒姆的辦公室拜訪時,曾經對她傾訴:“我已經想了兩年,我想去一個遙遠的島嶼生活。”

但隨即,他又大聲反問自己:“我可以放棄嗎?我可以停下腳步嗎?”最終的答案仍是:不,我不能放棄。

在他失蹤之前,卡舒吉多次向阿提亞表達了自己想辦個阿拉伯語版的《華盛頓郵報》,發布阿拉伯世界的新聞和評論。她記得當卡舒吉談到這個,“他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

早在2015年12月,他在為倫敦出版的阿拉伯報紙《生活報》寫作時就表明了自己的決心:“在阿拉伯世界,每個人都認為記者無法獨立,但我代表自己,這是正確的做法。如果我屈從於壓力,改變自己的想法,我又能有什麼價值呢?”

卡舒吉清楚他有可能面臨危險。他曾親眼目睹朋友和同事鋃鐺入獄。今年9月初,他在一次電話採訪中透露,某些沙特官員對他許以重任,試圖誘使他回家。“我不會落入圈套。”他說,“我不想入獄。”

盡管在第二次進入領事館前,他叮囑未婚妻“如果我遲遲未出來,要聯系土耳其阿拉伯媒體協會負責人”,但對於即將面臨的劫難,他並沒有做好完全的准備。

事發3天前的9月28日,卡舒吉首次訪問了伊斯坦布爾的沙特領事館。他當時已有擔心,但是工作人員熱情地歡迎他,並向他保証他需要的文件都能順利辦理,他注意到,自己沒有收到祖國發布的逮捕令。

面對未婚妻的關心,他告訴她,在外交事務中傷害、逮捕或拘留人是違反國際法的,在土耳其的歷史上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他相信,雖然他的觀點激怒了某些人,但他和沙特阿拉伯之間的緊張關系並不等於仇恨、怨恨或威脅。

“他有一種永恆的信念,認為事情是好的,正確的總會獲勝。他善良,並相信別人也善良。”塞勒姆說。

他時常告訴自己的未婚妻:“我非常想念我的國家。我非常想念我的朋友和家人,我每時每刻都感受到這種深深的痛苦。”

當一個朋友問他是否有回家的打算,他表示沒有,因為“不想冒險失去我的自由。我真的不喜歡被關進監獄,我只是想成為一名自由的作家。我想為我的人民、我的國家服務。”

他曾一度接近暫時的安寧和幸福——在領完相關材料后,他和未婚妻計劃為新房添置家具,當天晚上,他們將和家人還有最親密的朋友共進晚餐,分享好消息。第二天,就是他們准備領結婚証的日子。

未婚妻了解他內心的隱痛。他的兒子被限制出境,而沙特當局最終的目標是他。

一名土耳其消息人士告訴英國媒體《中東之眼》,在事后曝光的錄音中,可以聽到沙特總領事穆罕默德·奧泰比告訴那些據稱折磨卡舒吉的人:“去外面做,你會讓我遇到麻煩。”其中一名施刑者回答說:“如果你想活著回到沙特,就閉嘴。”

來自沙特的解剖和驗尸專家薩拉赫·穆罕默德·塔比吉對其進行了肢解。進行肢解作業時,他還戴上耳機聽音樂,並建議其他同伴也這麼做。“開工的時候我喜歡聽音樂,你們也應該試試。”這名土耳其消息人士稱,錄音裡可以清楚聽見塔比吉的說話聲。

面對指控,10月22日,沙特當局承認卡舒吉被謀殺,並將他的死歸咎於特工的一次“流氓行動”,但其余部分語焉不詳。沙特方面聲稱已經拘捕了18人,解除了王儲兩名助手的職務,同時在事件后設立了一個由王儲領導的機構,改革情報部門。

更多的証據表明,這是一場有預謀的殺戮。當日,《新曙光報》爆出新料說,被指領導暗殺卡舒吉任務的一名特工在暗殺成功后打了4次電話給穆罕默德王儲辦公室負責人阿薩克。該特工說:“環繞王儲的圈子收緊了。”

10月23日,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援引一名土耳其高級官員透露稱,在沙特籍記者卡舒吉被殺的當天,監控錄像顯示,一名沙特特工曾身穿卡舒吉的衣服,從沙特領事館后門離開。

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接受《華盛頓郵報》採訪時表示,沙特方面的解釋存在“騙局”和“謊言”,不過此前他曾表示自己認為沙特的說法可信。他提到將存在制裁的可能,不過指出,停止軍火售賣將會“傷害我們多於傷害他們”。

英國、法國和德國發表聯合聲明,對卡舒吉的死亡表示震驚並要求沙特當局作出充分解釋,並說:“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種殺戮辯護,我們會以最強烈的措辭予以譴責。”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鑒於“當前的情況”,她將不允許繼續向沙特阿拉伯出口武器。加拿大總理賈斯汀·特魯多已威脅要取消與沙特簽署的價值數十億美元的防務合同。

10月23日,即將召開“2018未來投資倡議大會”的沙特首都利雅得失去了曾有的光彩。越來越多的媒體與政商領袖決定不再出席,包括《紐約時報》、英國《金融時報》、彭博社、《經濟學人》在內的十幾家新聞媒體宣布取消了媒體贊助。

10月17日,《華盛頓郵報》國際言論版刊登了卡舒吉最后一篇專欄文章。這篇評論在10月3日由卡舒吉的助手發來,阿提亞一直等待和卡舒吉討論、編輯再發布,但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這是卡舒吉最后的聲音——“阿拉伯政府獲得了自由,繼續以越來越有效的方式讓媒體閉嘴。曾經有一段時間,記者們以為互聯網將終結印刷媒體時代的信息審查和控制。但是依賴信息控制才得以存在的政府對於互聯網的封堵更加粗暴。他們逮捕了記者,並向廣告商施壓,影響特定傳媒機構的收入。”

“阿拉伯世界正在面臨一道屬於他們自己的‘鐵幕’,隻不過鐵幕並非來自於外界力量,而是來自於追求集權的國內勢力。”

他的聲音消失了,但是討論他的聲音遠未結束。有人認為他加入過穆斯林兄弟會且曾與奧薩姆·本·拉登過從甚密,認為他過於“神秘,甚至可能是壞人”。

針對這些質疑,CNN國家安全分析師彼得·貝爾根稱,在2005年,他為了寫作一本關於本·拉登的書,採訪了卡舒吉。在“9·11”事件發生后,他成為阿拉伯世界對基地組織最強烈的批評者之一。“現在最緊迫的問題是,”在2002年的一篇文章中他寫道,“要確保我們的孩子永遠不會受到極端主義思想的影響”。

一位朋友在推特上發布了在他遇害前不久接受採訪的視頻。視頻裡,卡舒吉蓄著灰白的短須,穿著褐色西裝,正襟危坐,用阿拉伯語談論自己的家庭時,突然一隻花狸貓跳到他的腿上。這位白胡子大漢顯然被這個不速之客嚇了一跳,但隨即毫無芥蒂地哈哈大笑,直到貓被工作人員抱走。他們希望用這段視頻証明,卡舒吉就是這麼一個善良而謙遜、對各種想法和觀點都充滿好奇的好玩的老頭兒。

“在殺死他時,他們殺死的不止一個人。”塞勒姆說,“他們扼殺了阿拉伯媒體和社會本可以達到的願景。”

在確認卡舒吉被殺的事實后,阿提亞一直有一個想法——學習阿拉伯語,來紀念卡舒吉。“我仍然無法接受一個寫作者以這種方式被迫沉默。”她說,“雖然凶手已經奪走了他的生命,但他們永遠無法扼殺他的發言”。

(責編:宋心蕊、趙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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