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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李老太

何加正
2021年10月19日13: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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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太,李克林,曾經的人民日報農村部主任,我的第一位直接領導,音容笑貌總是清晰留在腦海。

說話間,好像就能看到她,遠遠的,走來了,個子不高,衣著朴素,長相普通,少女時代曾被封建禮教束縛過的小於常人的“解放腳”,如今走起路來略微有點緩慢。

“老太,”

“嗯,你們出去啊?”

老太,是我們當面一致對她的稱呼。背后提到她,都是“李老太”、“老太太”。所有同事好像都忘記了她的大名:李克林,更沒有人叫過她“李主任”。

說實話,一開始,我也很不習慣。“老太”、“李老太”、“老太太”,這是對一個人應有的稱呼嗎?不信你試試,身邊一位六七十歲的知識女士,你當面叫她“王老太”、“張老太”、“趙老太”、“楊老太”,別扭嗎?肯定別扭。早年我大姨從上海來北京玩,我提起李老太,她笑的不行,說這不是罵人嗎?偏偏“老太”用在李老太身上,就是那麼貼切。

老太太是領導,但好像從來沒有過領導的樣子,更沒有領導的“架勢”,她和大家一起在大辦公室辦公。一屋子多的時候有六七個人,免不了有些鬧鬧嚷嚷。隔壁小辦公室隻有鐘立群和我兩人(后來加進了周毅之同志),開始我有些不安,慢慢才習慣了。不過,無論怎麼不講究,都絲毫不影響老太太在大家心目中受尊敬的形象,那種尊敬、擁戴,是自然而然的,發自內心的。

有時候,辦公室會很熱鬧,同一部門其他組的年輕同志過來說事,說著說著說到老太太頭上,大家嘻嘻哈哈,說到李老太就是當年的“雙槍老太婆”。老太太坐在自己辦工桌前,不理大家,一邊看稿,一邊輕聲自言自語,不以為然:什麼雙槍老太婆?其實,有關雙槍老太婆的傳說,我一進報社就聽說過,但被老太太自己否了。這個傳說可能與她早年延安抗大畢業后,曾加入太行工作隊一段經歷有關。那可是抗日烽火連天的歲月,一個年輕女子,跟隨一幫武裝人員進入和日寇周旋的太行山區,本身就充滿故事性,因而給老太太經歷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當然,這也可能與她獨特的個性和朴實的外表有關,不認識她的人,見了面絕對不會認為她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十一級干部。郝潔當時是部門一名中年編輯,在同一辦公室。老太太外出、出差,一般她都會隨行。清楚記得,那次回來,在辦公室給大家講了一次經歷:那天,她們三人(還有一位好像是宋錚老太太)採訪之余,去一家小賣部買點隨身用品。一進門,老太太指著小黑板自言自語念起上面商品價格。營業員大姐立馬驚訝起來:“咦!這老太還識字呢!”“嗯,不多,斗大的字識一筐,”老太太隨即低聲應道。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這就是李老太的形象,也是她的風格。集知識與朴實、高干與平民、編輯與老太於一身。思維敏捷,語言生動。

情在農村 心系農民

那時人民日報在王府井大街,實行的是大部制。經濟部分為三個組,分別為農村、工業和商業(農村和工商恢復兩個部門,是1978年以后的事)。李老太是經濟部負責人之一,分管農業。我看她除了農村這塊,好像從沒管過其他組的事。

農村組有一大一小兩個辦公室,在二樓西側盡頭,隔壁就是印刷廠。李老太一張陳舊的老式辦公桌就在大房間的東北角落。大辦公室有大辦公室的好處,其中之一,就是人多,不經意間會討論起在正規會上不會討論的問題。往往是一人引發話題,便會他一句你一句,不自覺間就變成另一種方式的討論會。家常拉得有點雜亂,但正是這種雜亂,往往會使你處於一種無意識的磁場之中,形成一種你感覺不到的氛圍,因而影響你的終身。所以,有人總結出環境對人非常重要。

拉家常的話題永遠取決於成員的共同興趣點和關注點。在李老太的影響下,農業、農村、農民,始終是談話的重點。我常常過去聽她們聊天。說實話,什麼“西海固的貧困”、“右玉縣的造林”、“毛烏素沙漠改造”、“黃河河套的富饒”、“海南扁擔插地上能出芽的自然條件”、“珠三角的桑基魚塘”,“七裡營的狀況”,“大寨人私下的議論”等等,這些涉及農村、貧困、邊遠、農民、生產、艱苦等許多情況和知識,過去一無所知,最早就是從李老太和宋錚她們辦公室“閑聊”中知道的。對我們這些剛出茅廬,對我國農村、農業整體狀況知之甚少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是天天在上課。它不知不覺間將你的眼界從你以前生活的小圈子,拉到了全國大范圍,將你的關注點從你過往生活中接觸過的那一點點,擴展到了天南海北和廣袤的農村大地,使你有了宏觀視野和宏觀思維,讓你的關注、關心點時刻處在中國幾億農民的身上。

農業、農村、農民,是李老太一輩子心血所系。尤其是農民,始終是她關注的重點。她真心的關心他們的生活和生存狀況。她一輩子的追求,似乎就是怎麼為改變農民的命運多做點事。外出採訪,她一定要到農民家去看看,拉拉家常,聽聽意見。有通訊員送稿,她會和他們聊聊,她愛聽稿子以外的真實情況,哪怕瑣瑣碎碎的事情。保姆也是她了解農村和農民生活狀況的一條渠道。我主持農村報道工作以后,曾邀請離退休的幾位老同志座談,聽取意見。她最后不忘把保姆家反映來的情況告訴大家。我知道,她是希望我們一定要注意了解農村的實情。晚年,因骨質疏鬆,無法行走,我們去她家裡看望,除了和以往一樣檢討自己工作中的不足,仍然說到保姆家鄉反映的農民負擔和基層干部作風等一些問題,望引起我們的重視。

據女兒李銀河在《我的媽媽李克林》一文中回憶:“媽媽從1946年人民日報創建時就到了報社,一直工作到退休。”“媽媽長時間擔任人民日報農村部主任,這輩子主要和農村打交道。”“'大寨’、’七裡營’、后來是’包產到戶’這些詞在她嘴裡出現頻率很高”。

李老太就是一個一輩子為“農”而活的人。不光在新聞界,在整個農口、農業戰線也是一位數得上的人物。李銀河回憶:“有一次我代表媽媽去看望她的老友、前農委主任杜潤生,他用一支粗碳素筆顫巍巍寫了’農民喉舌’四個大字,讓我帶給我媽媽。這確實是對媽媽一生的恰當總結。”

老太太晚年總是為自己未能更多如願服務農民而愧疚,為自己主持的宣傳報道工作某些不足而自責,為大量農民生活貧困而憂心。其實,她已經相當不容易,在不正常的政治大環境下,她已經盡其所能。她歷來注重實際,從來沒有聽她說過大話套話,無論會上會下,都是這樣。遇到她認為不切實際的說法和做法,她會輕聲輕語用敘述往事和說“閑話”的方式,讓人明白何謂實事求是。她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常常用人民日報歷史上曾經犯過的錯誤告誡大家﹔用她自己經歷過的事提醒我們。1985年,她以70高齡之軀,親臨大寨採訪,回來后寫出了《今日大寨》之名篇,獲得當年中國新聞獎一等獎。更重要的是,這篇名作實際上是對她以往工作做的一個交代,是給她新聞生涯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仁者愛人 以人為本

在農業、農村、農民“三農”當中,李老太最關心和關注的還是農民,是“人”。我想,這與她一生的思想、理念、追求有關。

她在晚年接受採訪時有這麼一段反思:真理越過一步便是荒謬,荒謬的宣傳達到極端,反而使人易近真理,物極必反!當時我在編輯部,下鄉不多,但和記者、通訊員聯系還是不少。我們在談報道時,總要談些“題外話”,他們常常反映農村的貧困和大家困惑難解的一些問題:為什麼大批山貨、木耳、藥材等爛在山裡也不准採,一採就是資本主義?為什麼地荒著、人餓著,也不准開點小片荒,一開就是資本主義?老太太隻准養兩隻雞,多了也是資本主義?廣東一位記者談的一件事,令我至今難忘:一個五保戶孤老漢養了十來隻鵝,工作組來要割他的資本主義尾巴,隻准留兩隻。老漢懇求說:“我吃菜、吃藥、穿衣換季全靠它,你們要能管,這十來個`資本主義’你們都拿走吧!”當時我們真弄不懂,什麼叫資本主義?我們想不通,為什麼這麼多資本主義?為什麼把農民逼得這樣苦?我們農村記者下鄉,隻要稍一深人,你就會看到農村的貧困,生活的艱辛。那些善良而期待的目光,常常使我不安。這麼多年了,為什麼我抗日時期睡的大娘的小屋土炕也沒好多少?太行一老戰友和我談心,他說:我們好不容易把農民解放了,為什麼又把他們的手腳給捆起來?難道我們奮斗流血就為創造這樣一個局面麼?這兩個問題,一直縈回在我心頭,長期得不到解答。今天回頭審視過去,似乎很清楚,可當時並不清楚。

字裡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位老人的一片赤子之心,一種理想信念追求,以及現實與初心不合而產生的無奈和痛苦。

人是決定一切的,一切最終也要為人服務。這一信念無疑深深地存在老太太的靈魂深處。她關心人,愛護人,培養人,尤其對年輕人更是愛護備至。她把人當成她所追求的事業的根基,她的這種胸懷和品格,不得不讓人深深敬佩。

那時,我們年輕,由於戶口的嚴格限制,差不多都是兩地分居。一到臨近春節,老太太就會提前給我們安排工作。記得1979年春節前夕,她給我的任務是到蘇南農村做一次深入採訪。那時蘇州地區和蘇州市是兩個不同的地級單位。蘇州地區管理吳縣、常熟、昆山、張家港、太倉、無錫(縣)、江陰、宜興等眾多縣,是我國農業最發達的地區。這個採訪任務,無疑包含著老人一顆仁愛之心。當時,春節隻有三天假,一年一次和愛人、孩子、家人團聚,時間緊不說,對於當時月薪隻有幾十元的年輕人來說,路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老太太將採訪任務和我們的探親融為一體,顯然有公私不分之嫌,但她真心體諒年輕人的困難,處處為大家著想。這使我們這些年輕人從心底感到溫暖。我們當然不能辜負老人的期望。一到蘇州,我便立即和地委宣傳部聯系,把採訪放在第一位。地委報道組組長邵漢昌推薦太倉為採訪重點。在太倉縣委辦公室朱汝鵬陪同下,經過深入田間地頭採訪,很快寫出《春風又綠江南岸》的通訊初稿。當時,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開過,農村改革還沒有全面推進,但一度捆住農民手腳的各種所謂的資本主義“繩索”已經解開,農民開始放手多種經營,蘇南多年不見的各種特色農產品開始進入市場。常年被運動搞得提心吊膽的基層干部,也終於可以大膽工作了。江南大地確有“春風又綠”的感覺。初稿定了才安心過節。節后上班,老太太看了稿子很高興,馬上推薦給一版頭條。可惜,后來可能版面原因,被安排在二版上八欄,題目也被改為《人心向農放手大干》,甚感惋惜。在這之前,差不多每年春節李老太都有任務給我們。記得一次是胡喬木同志批轉給人民日報一封“蘇南農民反映種雙季稻太辛苦”的群眾來信,李老太讓我去調查。一次是中央媒體批評江都縣,引起江都不滿需要調查的任務,正好春節期間也派給了我。

最讓我不能忘懷的還是李老太幫年輕人解決兩地分居時的仁者之心,慈母心腸。那時,解決北京戶口真的“難於上青天”。1980年,一天終於得到一條重要信息,確定北京有一人戶口已遷往南京,因而江蘇可進京一人,但需要有接收單位。李老太得知后,立即給全國婦聯羅瓊副主席打電話,希望幫助解決工作崗位問題,很快羅瓊副主席回電說可以解決。這樣,我愛人和孩子便順利從蘇州來到北京。這使我終身難忘。其他年輕人也同樣得到她的關心、幫助。

李老太特別在意熱心於她一輩子注重的“三農”事業的人,對農村走出來的編輯記者和熱心於“三農”事業的編輯記者甚至多有偏愛。我的同事王慧敏畢業后來到我們的團隊,李老太已離休多年,但同樣被李老太所關心。他在《我的三位已逝的同事之三:李老太》一文中回憶:我寫了篇反映農民種棉碰到眾多“溝坎”的文章——《聽俺嘮嘮種棉經》。文章刊出的當天,一位操著濃重河南口音的老太太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這篇稿子離農民比較近,好讀。但她同時指出,文章還可以寫得更全面一點。農業增產,一靠政策,二靠科技。文章反映的農民種棉不增收這個情況,除了文中提到的“政策障礙”,恐怕還有“科技制約”這個因素。她說:文章隻有全面、客觀,才能使讀者信服。她告訴我,她收集了不少農民依靠科技致富的文章,可以推薦給我。第二天,我便收到了一個大大的牛皮紙信封,裡面共有37篇文章,還有一封短箋,署名“李克林”。

由此足見,李老太對於真心實意從事農村報道的年輕人是多麼關心關愛。

淡泊名利 生活簡朴

剛來北京時,初見李老太,不光稱呼上不習慣,她的外觀打扮,行為舉止,也很難和高級知識分子、高級干部上挂鉤。生活簡朴,這個抽象的詞匯,把李老太淹沒在大眾人群之中了,其實,很難具象化李老太。我真的找不出有什麼更貼切的詞匯來表述她。總之,她外表的平凡,不是一般的平凡﹔她內在的高尚,不是一般的高尚﹔她外在和內涵融合的自然,不是一般的自然。在年輕人心目中,她身軀的普通和形象的高大,是那麼的不經意的完美地存在著。

李銀河說“由於媽媽外表過於朴實,從來不會梳妝打扮,竟致被人誤認為文盲老太太”。

李老太生活上極不講究。剛到北京時,看著她吃的飯菜,我曾在心裡默默和蘇州我的岳母比較,一個是高干,一個是普通市民,感覺日常生活質量上好像差一大截,很不可理解。時間長了才慢慢習以為常。記得她晚年癱瘓在家時,我們去看她,也聽她懊悔過當初沒有愛惜好自己的身體,囑咐年輕人吸取她教訓。

李老太對理想信念的追求,對工作的執著,對農民命運的關心和對人的關愛,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而然。

她從不以權謀私,你的工作成績,就是對她的回報。在一次接受採訪時,我說到李老太高尚的品格,奉獻的精神,求實的態度,仁愛的心腸,和淡薄名利的一生,無形的影響和教育了我們,從她的身上我學到很多。這決不是一句空話,是我真心的表達。

李老太一輩子對名利的淡泊也超出常人。中國農村的發展是她一輩子追求的目標,其他一切,包括個人的名和利也就無所謂了。這是她的境界所決定的。李銀河說:“媽媽的一生活得淡泊。淡泊名利,遠離所有的誘惑。自從媽媽看了電影《巴頓將軍》,就對裡面的一句話念念不忘:一切富貴榮華都是過眼的煙雲。我一再從媽媽那裡聽到這句話,我感到,這正是媽媽對人生的感悟”。

2003年,老太太與世長辭。聽到消息,悲痛不已,急切等著做一次最后告別,表一下晚輩崇敬、感激之情。然而,等來的是尊重個人意願,不舉行任何儀式的消息。這個最后機會沒有了。

李老太,李克林,我們永遠的“老太太”,您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來源:“金台天空”公眾號)

(責編:趙超、呂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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