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视工业差距在于人才培养 上海能否"弯道超车"
影视产业是一套复杂的工业体系,上下游涉及的领域十分广泛,问题错综复杂。但究其根本,还是人才问题。
上海在影视人才教育上是否已经有了足够储备?这些年做了哪些转型?面向未来,能否实现成为全球影视制作中心之一的目标?由这些问题出发,记者重点探访了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上海视觉艺术学院这两所近年来创新频频的院校。或许在培养专业技术的高端人才上,我们确实具备了一定“弯道超车”的可能性。
培养一毕业就能用的“成品”
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坐落在上海大学延长校区内。这里的一切都是为电影产业教育量身定做。
学院4楼的摄影课上,一名外国教师正在上课。但他口中的“摄影理论”和我们想象中不同。这名教师反复说,拍电影时作为掌机人,如果镜头里的演员需要调整,最好不要直接和演员沟通,而是要和导演说。
楼下的特效化妆课上,一位模特正襟危坐,来自北美的化妆老师在他的脸上涂涂抹抹。课堂上,没有什么课本,就是全程直接演示如何把一名青年化妆成满脸皱纹的老年。
同样,在专业录音室里,一位教师正在对十几名学生讲授声音设计。他说,好莱坞等北美的影视流程中,声音设计被细分为好几个工种,一个人一般只需要负责其中一个,所以奥斯卡奖项也会对应几个与声音有关的奖。然而国内影视拍摄流程并非如此,负责声音的人可能所有环节从头到尾都要负责到底,跟着去片场录音,跟着做后期,跟着盯进度,与此对应国内声音相关的奖项一般只设一个。
说到一半,他忽然当场拍了一下桌脚,发出“嘣”的声音。他解释,“在北美,假设需要拍桌声,一切只要标准化,录一个拍桌声就行。但是在国内,声音师还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比如说,一个人犹豫时、生气时,拍桌的声音其实不同。”说完,他又演示了两个略有不同的拍桌声。
他还告诉学生,一旦声音数据经过压缩、格式转换后再提交到客户手上,你心里应该十分清楚,高频、低频中哪些信息必然会损失,最开始就不要设计这些信息。否则,客户听到的效果会与你最初设计的声音大相径庭。
很显然,这里的影视教学内容偏重实践运用,所有课程都注重与当下的影视工业对接。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副院长刘海波说,他们想培养的是一毕业就能用的“成品”,而非只重理论体系的“半成品”,毕业后还需在影视行业实践一年半载。
这是一所不到5年的新学校,但也可以说是一所老牌院校:它引进了加拿大温哥华电影学院的教学体系和师资力量,是目前唯一一所以北美师资、英语教学为主,以好莱坞电影工业规范为教学内容的中外合作高等教育学院。
通俗地说,它更像“电影学院版的EMBA”:学生只读一年,需要自付15万元左右的学费,获得的并非一纸学历,而是实践作业和技能证明。
因此,这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有刚毕业的年轻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影视科班出身再来深造的,也有与原专业毫不相关但一心梦想转型成为影视人才的。
由于学费不低,学生们特别珍惜教学时间。各种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从早学到晚,几乎没有寒暑假。而学院成立时喊出的口号,就是为中国影视产业输送稀缺的“高端技术人才”。
按照北美工业标准来训练
王祥礼是上海大学数字媒体技术专业的学生。临近毕业时,他听闻一些学长称赞“温影”,特别提到学院和国内的教育体系不太一样,没有太多书面论文,更为实用。于是他下决心报名“温影”的声音设计专业,再读一年。
事实果真如此。比如一门课有20节,只有第一节课老师会说一点理论框架。之后每节课,直接围绕专项进行训练,这两节课学习环境声,学完要求交一份环境声作业;接下来两节课学习音效,学完再要求交一份音效相关的作业。“大部分时间都在做东西,每天做到十一二点,有时候还要通宵,但收获很多。”王祥礼感叹。
这里的外国教师们大多在好莱坞和北美动画片中担任声音监制,有丰富的行业经验。由于采用“北美标准”,外教们上课时很注重专业性和标准化。比如环境声,必须有16个轨道以上,前2轨怎么铺,某些频段的音量必须达到多少分贝等,要符合一套规范。老师批改时也仔细,一份作业被拆分成好几个单项一一打分,而不是“跟着感觉走”。
王祥礼说,如今在国内,声音设计领域还没有太多标准规范可言,有些人原本做音乐,后来转行做音效,也有人完全“自学成才”,虽然他们都很有天赋与才华,但作品往往不够规范。
这导致王祥礼一个班的学生,几乎算得上是声音设计领域的“稀缺人才”。几乎未等毕业,全班打算留在国内找工作的学生们已经被业内最好的一批公司“抢走”,如腾讯游戏、专做BBC和美剧的录音棚、索尼上海工作室等。
卜连鹏原本在西门子工作,然而他梦想成为一名电影人,于是工作没多久,他就辞职来读“温影”的影视制作专业。
这是一个非常驳杂的专业,制片、导演、摄影、美术置景等等环节,无一不学。学生们一般6人为一组,平均每2个月需要拍摄一个视频短片。每次,6个人轮流担任不同岗位的工作,比如这一次你做导演、我做摄影,下一次我做导演、你做制片,尽量每个工种都能实践一次。一个学期的拍摄任务量极大,一切按照北美工业体系来训练。
卜连鹏自认为是班里的优秀生,还未毕业时,他写的剧本是被同学们拍摄最多的,视频短片在国际和国内频频拿到奖项。于是毕业后,他真的投入影视行业,从助理、副导演做起。
然而一切并没有一帆风顺。他发现自己在“温影”学到的是行业标准,一切职能分工清晰,如果参与中外合拍片,他可以很好地对接。但是国内影视行业,目前分工并没有那么明确和有效,有时候他得学会“妥协”与“含糊”。
片场缺乏优秀的专业工匠
负责教学设计的“温影”副院长路易斯·卡兰德来自北美,已经在上海待了近两年。
一进办公室,他就拿出一份文件。原来,他已请人把上海“文创50条”翻译成英文,不仅仔细阅读,还将与影视相关的条文用荧光笔做了标记,可见关注度之高。
路易斯说,“温影”的教学模式,采用的仍然是北美的工业体系,因为他认为“好莱坞工业标准仍然是业内最好的标准”。如果说,和中国影视教学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特别强调故事”,所有的镜头语言、技术环节都是围绕故事,更注重教学生怎样说好一个故事,而中国有些院校的电影课程更侧重教学生怎么使用摄像机、怎么运用剪辑软件。
路易斯选择来上海教学,是因为他看中上海在电影制作上的潜力。“相比中国其他城市有太多优势:空气相对好、交通相对好、高度国际化。作为金融中心,那就是发生故事的舞台。”
他说,目前的上海,影视行业的各环节还不够集中。北美电影产业之所以发达,一个重要原因是影视产业的各个环节都在那里高度集中,除了表演、摄影、导演,还有声音设计、剪辑后期、化妆特效等等。北美的电影学院之所以名闻遐迩不仅仅因为师资,更因为周边就有那么多产业可供学生实践。
刘海波也有类似的观点。他一直强调,电影不仅是门艺术,更是一个工业体系,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让一部电影品质急转直下。而国内院校现在更侧重培养演员、导演等,产业链的其他制作环节长期以来缺乏人才。
“中国影视产业既缺一批领军人物,也缺优秀的产业人口。”刘海波说,我们缺少优秀的灯光师、化妆师、道具师,片场缺少专业的工匠。以至于寻找影视片里的漏洞、穿帮镜头,评判作品的服化道是否“制作精良”,已经成为网友们津津乐道的谈资。
刘海波粗算了一笔账:2017年电影加电视剧(不包括网剧)大约有2000个剧组,需要约2000个导演、4000个副导演,平均按照200人一个剧组来算,就需要40万人为剧组工作。而北京电影学院等专业影视院校,就算每年毕业1000人,10年不过1万人,专业人才远远不够。
中国电影井喷式发展,在10年间产量翻了5倍,但我们的专业人才教育却远远没有跟上。在全球高标准的影视产业中,并不只有导演、摄影才需要专业素养,电工、木匠、化妆、道具同样需要相当高的专业技能。专业化、细分化,是电影行业未来的重要特征。
因此,这也是上海可以“弯道超车”的地方。
师资力量不求所有,但求所用
位于松江大学城的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已经历了几轮“转身”:
2013年,学校从原来的复旦大学独立二级学院,转为独立建制的“上海视觉艺术学院”。2014年,被列入上海市高等教育综合改革试点单位。2015年,入选QS世界大学学科排名,进入全球大学“艺术与设计”学科前100名。上升速度犹如火箭。
这里的影视人才,并不是为电影产业量身定做,而是更为宽广的“泛视听”领域:与SMG 合办了新媒体学院,培养电视广播编导主持;与话剧艺术中心合办了表演学院,培养话剧人才; 今年初,又与灿星传媒合办了现代音乐学院……
令人惊讶的是,这里70%以上的师资,来自于各个行业内的专家能手,属于“外聘”,师资力量不求所有,但求所用。学院和专业设置基本按照产业需求打造。“产学研”一体化,可谓做到极致。
罗昌豪2016年就读这里的播音主持专业,他的老师们基本来自SMG的主持人。许多课程直接在演播室里进行,主持人们也会刻意把一些栏目安排在学校,让学生更多参与。
罗昌豪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曹可凡的现场录制,就被震惊。“曹老师没有刻意背台词,临场发挥特别好,一些名人典故信手拈来。”这打破了他“稿子提前写好,主持基本靠背”的“陈见”。
到了大四,几乎每个学生都会去电视台或者电台跟随一位老师兼主持人一对一实习,实践机会特别多,而老师们常常鼓励大家去接触新媒体。
于是罗昌豪就和同学一起录了几次短视频,上传到“抖音”之类的APP上,没想到一共发了8个,最多的一个有90多万人观看。“毕竟不是每天直播,我已经很满意了。”他说,在一众短视频的海洋里,他们的视频可能因专业感强脱颖而出。
未来,广播编导主持未必人人要去电视台,但是输送专业人才,让整个行业文化产品的质量越来越好,这一点不会改变。
丁珊珊就读于表演专业,如今签约了赖声川工作室。回忆起母校,她认为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大家踏踏实实学习,做演员而不是做明星”。为了排练一个片段,同学们晚上十一二点回寝室,早上5点又“出早功”练台词,感觉“大学读得特别累”。
刚毕业时,丁珊珊一度很迷茫,上海小剧场话剧相比其他城市机会多一点,但是话剧圈也不大,工作没那么好找。好在读书时,学院与话剧艺术中心合办,所以话剧演出的实习机会还是比较多。她曾经在赖声川《暗恋桃花源》青年版新秀选拔赛中入选了一个角色,由此与赖声川工作室结缘,后来签约该工作室是“水到渠成”。
而丁珊珊自己不知道的是,赖声川曾经对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话剧老师赞扬过:你们培养的话剧演员专业扎实,不错。
紧跟时代
通向时尚与新媒体
2018年1月12日,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与灿星传媒跨界共建现代音乐学院。
聘任的教师名单可谓星光熠熠:歌手那英、音乐评论家金兆钧、英国表演艺术认证协会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Ian Kellgren为首批“客座教授”;周冰倩、李泉等为首批“音乐大师课特聘导师”;方俊、Russell Ferguson、Phillip Chbeeb为首批“舞蹈大师课特聘导师”……
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副书记、副校长俞振伟表示,学院和专业设置一直追求与产业对接,与时俱进,打破学院派象牙塔的教学模式。比如说,传统话剧系的汇报演出往往是《雷雨》《莎士比亚》等经典剧目。而这里学生的汇报剧目往往是当红选段如《夏洛特烦恼》。学生版的演出并不仅仅在校内汇报,也面向全体松江市民开放。每到演出时,学校1000多个座位的大剧场往往座无虚席,可以连演一周。
又比如,传统的舞台美术,原先叫舞美专业,现在改名为舞台艺术与科技。因为当代的舞美不仅在于培养画匠,还有人与系统的互动、与科技的互动。学硬件、懂系统、会操作,接触当代装置同样重要。由于学院师资专兼职结合,专业转型很快,马上就能调整。
或许正是产学研结合紧、实践机会多,毕业生中不乏文化产业的创业者。
陈美颖2013年就读于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她也是学校视频节目工作室的第一任社长。她记得,2014年,工作室老师带领一帮学生制作《创业新锐》这档人物访谈栏目时,同学们还很稚嫩,寻找年轻的创业者而不得,大家从校门口的小店铺,到自己日常消费的场所,问亲戚、问朋友,四处打听,花的全是笨功夫,结果制作出来的内容普遍浮于表面。还有同学因实在找不到采访对象,跑去找老师哭诉,眼泪鼻涕一大把。工作室的经历,大大锻炼了学生的实践和社会能力。
后来,加入工作室的同学不仅仅局限在本专业,但凡对视频制作有兴趣的学生,都可以参加。工作室由此逐渐形成规模,有些短片作品也在国内屡屡得奖。
毕业时,陈美颖拍摄的10分钟短片《我的眼睛我的歌》,陆续收获了8个奖。于是她想用这第一桶金,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更好地带领师弟师妹们把工作室“盘活”,“因为单纯靠老师和学校非常困难,而学生一般没有能力直接操作一个商业项目。”于是陈美颖在松江创业了。
她带领工作室制作的一档小栏目,与松江区公安局合作,在松江电视台播放,每集10分钟。栏目不仅需要创意,还追求严谨,分很多模块、信息,学生们经验不足,容易犯小错误,她得在这个过程中担任保驾护航的角色。如今,通过这个商业项目,参与其中的一二年级学生成长飞速,节目后来还获得了一个中国公安系统的奖项。
有人曾在知乎上询问: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究竟是所怎样的大学?
一位学校毕业生写下长长的回答:
“国内外合作办学比较多,就学习而言,商业合作比较多也有利,播音和电视台主持人拜师结对,学校常来明星大家都不当回事了,很多人来拍片子。校内活动每年也很多,尤其是上海大学生电视节,‘作死’全校的大型活动。但也因为老师商业思维严谨,所以机会很多,实习工作云云。
技术新、学校新、观念新,所以那些一心一意要做画家的同学请移步国美央美。我们紧跟时代步伐通向时尚与新媒体……”
记者手记
一切症结追溯到这个源头:缺人才
我们的影视工业和全球的差距在哪里?有人这样指点:去看摄影棚。
北美的摄影棚里,连灯光道具的电线都整洁干净,而我们的摄影棚里,除了镜头对准的地方,其他地方一片狼藉。这就是专业和不专业的区别。
岗位分工不清晰、产业链的各环节缺人才、各剧组的灯光师基本出自一个村……对爆炸式增长的中国影视行业来说,一切症结都可以追溯到这个源头:缺人才。
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副院长刘海波把这个现象概括为:低端人才过剩、高端人才不足,影视教育急需供给侧改革。
有人说,中国每年有2000多个剧组,但是好的电影导演可能不超过20个; 好的剧组,可能不超过10个;而好的服装师、灯光师、摄影师,转来转去也总是那么几个。
对上海来说,机遇正蕴藏在此。
为影视行业输送专业人才、精英人才,对标国际生产体系和工业标准,这是未来上海可以发力的地方。
为此,几年前,一批锐意创新、观念新颖的影视类院校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即使是历史传统悠久的上海戏剧学院,也与阿里影业、复星集团签署了战略合作协议,筹备上戏阿里电影学院,计划开启一种新的教学模式。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上海提出建设“影视制作中心”,对标全球,可谓对症下药。
不过许多人以为,凭借上海的国际化优势,承接国际电影产业转移、国际合拍片等,“弯道超车”潜力很大。
但是,潜力仅仅只是潜力。
“中国通”路易斯做了一番对比:假设你在纽约大街拍戏,涉及消防、警察、医疗、法务等问题,一天之内就可以全部搞定,所有部门积极支援。对拍摄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就是成本,一天都等不起。
一座城市是否能成为真正的影视制作中心,看看各方资源支持的效率就能略知一二。所以,拥有“潜力”的上海在这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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