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我从王府井书店购书出来,骑车进校尉营胡同,向北行至二十四间房口,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里,曾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是往日熟悉而今陌生之地。
我在这里住过5年,自觉对它了如指掌。但仔细一想,也只是脸熟而已,对它的历史及沿革,我其实一无所知,就连它的名字何以叫“二十四间房”,我也说不清楚。它其实只是一条胡同,很窄很窄,刚可进一辆小卧车,很短很短,不到100米长。胡同两边的房子,有门有脸的也就七八个,到不了24间。
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几乎全是旧平房,可它在我的心目中,却有诸多优越处:它在王府井大街之一侧,前往购物只需片刻;它离我们报社很近,步行只需15分钟;它属市中心区域,却又在繁华闹市一隅之僻静处,日夜不闻喧嚣声。也许正是这些原因,它被我社选为夜班宿舍。
“文革”开始不久,我做了夜班编辑,被安排到这里住。这是一个四方院,院子中间,是一栋二层小楼,全院共有大小房间二十四五间,住着20多位编辑、校对和工人。我们的待遇还不错,每人一个单间。我住二楼,窗户朝北,采光极好,放眼望去,几百米内无遮无拦。虽然只有6平米,我已感到很好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两屉桌,一个无门的3层小书架,都是公家配给的,搬家没花一分钱!屋里惟一可供走动的过道,只有1米宽、1·5米长,是个窄小的空间,但刚搬进去时的心情,却如同走进一个自由世界。此前我从来未住过单间,如今有了纯属自己的小天地,心里便有一种解放感。
房子是老旧的,窗台窗框的漆皮早已剥落得疙疙巴巴,楼板楼梯也多有破损和松动,仿佛一二十年没有维修过,人走动时叽嘎作响,很像一座危楼。但住了几天,感觉却颇好。大家都坐夜班,彼此都很注意,轻步而行,小声而语,睡觉不受干扰。况窗户都挂着黑红两层的厚布窗帘,一拉严实,白天也绝对黑暗,日夜都寂静,我们都心安其所。
那时正是“文革”时期,常有“最高指示”发表,我们要等待各地欢呼“最高指示”的反应稿件,报纸因此都出得晚。而遇天安门有接见红卫兵活动,我们等的时间就更长,天安门城楼上的照片、登城楼的要人名单等,迟迟不能定稿,报纸于第二天中午付印、下午出报是常事。有一天,因为伟大领袖的照片制得不好,车间反复修版都不理想,最后采用了解放军报的照片,才获得通过。而此时已是晚上8点多,我们没下班,接着又编第二天的报,6平米的“窝”我都没能回去。住在这里的工人、校对、编辑,全都经历了这段生活。
胡同口对门,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央美院,我每天上夜班要经过它门口,贴着美院围墙根向南,经协和医院西门的帅府园路到报社。那围墙上不断更换的大字标语,晴雨表似的反映着全国的“文革”新形势。有一天,帅府园路忽然被改名为“反帝路”,“协和”也改名为“反帝”了。我从此每天要昂扬地历经几次“反帝”。有几天,路灯灭了,我摸着漆黑去上班,半夜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路经反帝医院太平间不远处,感觉也是有点儿……
楼下传达室有部公用电话,仅供我们使用。这待遇也是够好的,我社有好几处大宿舍,传达室都只有一部电话,要管几十户人家几百号人。我们显然空闲安静得多,电话占线时间很少,打进打出都方便。4年后我谈恋爱,也从未因等电话着急过。那年的7月20日以后,那方6平米的小天地,成了我们谈恋爱的地方。我们结婚时搬离这里,此后再没来踏访过,但那斗室小屋,总还时时萦绕于心。这里的房间有大有小,其中七八间竟达20平米一间。但这里没有级别之分,谁先进去谁住大间,这不是谁作的规定,后到的人没谁去推翻它,也未闻有谁告状指控它的不合理。一些当时的名记者以至尔后成为报社总编辑、副总编辑的人当中,也有在这里住过的,他们无不照此行事。
我搬走后不久,著名记者、评论员老范(当时为行政13级,后来为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也因为坐夜班,在这里要了一间小屋,恰巧就是我住过的那6平米。他爱人、作家谌容,就一度在这里写作,为社会奉献过小说名篇。老范搬离之后,不知住进那小屋的又是谁?我只听说,不几年后,整个院子都被出让给了人家,稍作改建做了招待所。
时隔30年后,当我重游旧地,竟发现它连原来的名字都没有了,门牌都改成了“校尉胡同”。我推着车子问一位别着居委会红袖标的妇女,这里过去是否叫做二十四间房,她频频点头说:“是,没错!”
走近那“故地”,只见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中印旅馆”和“中国印刷物资公司招待所”。
我进去一看,全都改造了,只是改得并不雅。最让我失望的是,那6平米不见了!我碰到一位穿红衣服的年轻服务员,我告诉她,我30多年前在这里住过。她迅捷地接过我的话:“噢,我还没出生呢!可我们知道,谌容的《人到中年》,就是在这里写的。”真让我惊讶,我都没有求证过,不知这一文学轶事是怎样流传给她们的。而此事至今仍留存于这里居民的心中,它就变得有意味了。
小小胡同,到底还是有原居住者留下了让人记得起的事情。二十四间房的名字,人民日报夜班宿舍旧址,也许不会因门牌的更换,而在京城胡同史上失载;也许不会随旧世纪的远去,而在人们心中消失。原因何在?莫非就在两个字―――文化?巷不在大,有文化则名传?
而在我,曾经居住过的我社旧地,我都铭记于心,永久不会忘却。那里有我的人生脚印,更有报社的历史屐痕。追怀如烟往事,温故倍觉世事新!
(来源:《社内生活》2004月04月05日 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