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51号

郑荣来 

2018年05月31日09:13  来源:人民网-传媒频道
 

“51”这个门牌号,在我的记忆中难以忘却。1965年8月底的一天,我大学毕业分配来到报社,在大门口首先看见的是毛主席题写的“人民日报”四个大字;另有一块小小的门牌,写着“王府井51号”。这里地处王府井闹市,门前一道五六十米长的围墙,拉开了我们和喧嚣的距离。但我们的办公室多半临街,大街上的嘈杂声却无法阻挡。只是因为习惯,才充耳不闻。那年我们在河南叶县干校,听报社五楼传达重要文件的录音,扩音器里不时传出王府井的汽车笛声,忽然感到很有趣,我们不禁都笑了。

报社自1949年从平山搬迁至此,在王府井做了30年的住户。世事漫漫,也是沧桑陵谷。这51号里的建筑,原来全都是平房,后来盖起了两栋办公楼。后一栋新楼落成不久,1957年4月10日这一天,我们的“户主”、总编辑邓拓,忽然受到批评,失去了中央的信任。不久以后,他官贬北京市。但在51号里,却留下他良好的口碑。

我刚到51号时,不时听说他的为人风范:他政治责任心很强,经常参加完重要会议,便亲自赶写社论;他是写作快手,经常边写边发排,让秘书送车间,写一页送一页,从未误过出报;他为人谦和,平易近人,从不对部下发脾气;他知识渊博,能文能诗善书法,是文坛才子;他主持编辑了第一部《毛泽东选集》,对传播毛泽东思想做过贡献;他很重视报社的形象,常常教导职工树立好作风。我报到上班的第二天,同事张大姐就教我怎样接电话:要问清楚找谁,如被找的人不在,就问清要不要转告,并留下对方电话,别动不动就说“不在!”啪!把电话撂了。她说这是她当秘书时邓拓同志教她的。

许多人都能背诵的,是邓拓告别报社时写的那首诗:“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亦非烟。文章满纸书生累,风雨同舟战友贤。屈指当知功与过,关心最是后争先。平生赢得豪情在,举国高潮望接天。”有些同志把它抄录下来压在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

而我们的又一个“户主”、总编辑吴冷西,我们当时对他却有一种隔膜感。他身兼数职,我们难得一见,只是偶尔来报社,我们在台下聆听他的报告。几年之后在河南“五七”干校,他作为被打倒的“走资派”,与我们同为“五七”战士之时,我们才有近距离的接触。偶尔的交谈,却让我们感到其见解之高屋建瓴,特别是对世界大势的点滴评论,更是时有让我们敬佩之论――他到底曾经是“九评”文章写作班子的班长!

颇有意味的是,吴冷西在政治上的浮沉,竟应了“七八年来一次”的预言。在这51号里,邓拓大约在位8载,吴冷西也大约干了8年。他虽然也有过人的才智,却也无法预料更无法把握自己的政治命运。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和邓拓一样,都是值得我们为之骄傲的人物,至今想起他们来,仍然心存敬意。

也是巧得有意思,吴冷西被明确宣布丢权,也是在四月上旬。那天,康生明确批示:以后人民日报的社论,要送唐平铸审阅修改(唐是当时《解放军报》总编辑,后为《人民日报》代总编辑)。也正是从这一天起,人民日报经历了信任的危机,不再能直接听到中央的声音了。编委会于是派出几路记者到上海、武汉和广州等地,试图从那里得到中央的新精神。我被派跟随老记者到广州,做他们的语言拐棍。然而,羊城几日,我们无所收获,于是抓稿子。我们首先找部队干部开座谈会,批判《逆风千里》等几部电影,请与会者发言并写出稿子。但第二天我们被告知,说接解放军总政治部通知,部队的稿件一律给《解放军报》,意思是拒绝给《人民日报》供稿。这是前所未有的怪事!那天早上,我在沙面珠江边上遛达,心中敲起了小鼓:报社这碗饭以后还吃得下去吗?

待我们空手回到51号时,陈伯达已率工作组进驻报社,正式宣告夺了吴冷西的权。6月1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发表,全国进入了一个动乱的年代。

51号发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声音之后,紧接而来的是“破四旧”浪潮,具有“四旧”味道的门牌、店名、路名一律被改掉。王府井被改为人民路,我们单位就变成了“人民路51号”。

红卫兵也冲击过我们大楼。我们报纸常因一篇文章或一幅照片而被指责。登了一封致爸爸妈妈的公开信,要他们“继续革命”,就招来一些红卫兵的攻击,说这是“狗崽子”写的。有一次,一群红卫兵说本报刊登的毛主席像有严重问题:老人家手持帽子扶栏杆,帽沿向着自己的胸口,如同手握短枪指向自身。“编者居心叵测,是可忍孰不可忍!”一群红卫兵理直气壮地冲进大楼不肯走。此类事情发生过若干次。“造反有理”的红卫兵,无理地干扰了编辑部的正常秩序。有鉴于此,经中央同意,卫戍区遂派军驻守这座大楼,武装保卫报社,保证正常出报。从此,我们也多了一件事――进出大楼掏证件。

这大楼,离天安门可算是很近的,我们晚饭后,常去天安门散步。家乡继母大人为此曾问我,散步时是否常见毛主席?那时毛主席多次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也真的曾下到城楼下的金水桥。那天一早,日出东方,我极其荣幸地被派到这里采访。傍晚,当毛主席来到金水桥头时,红卫兵如浪如潮涌来,我正好站在桥头栏杆边,要不是警卫的推搡,我几乎可达到和伟大领袖握手的地步。第二天,我正为昨晚之事而无限幸福又无限遗憾之时,本报摄影记者王兄打来电话,叫我去取照片。我一看,金水桥头那魁梧身躯不远处,分明站着一个小小的我。“和毛主席一起照相了!”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我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幸福的机会。而红卫兵手持红皮语录本、高喊“我们要见毛主席”、受到毛主席挥手检阅的幸福,我也是感同身受,并多次为这些照片的见报而辛苦劳动过。为制作优等效果的照片,我们青年编辑,经常来往于照制车间和编辑部之间,取送照片小样、大样供领导审阅。照片常因制作效果不佳或与北京兄弟报纸相比不理想而推倒重来,出不了日报出晚报也在所不惜。当时下午出报是常事,我们的夜班工作时间也常在12甚至16小时以上。有时竟连轴转,吃过晚饭继续编第二天的报纸。我们不轻松,工人更是辛苦。

那时报上引用的毛主席语录都用黑体字,不论是《毛选》里的话,还是老人家的最新指示,我们都用黑体标出,以引起读者的重视。它的首创权是否属于本报,尚有待考证,不过后来取消这用法,却是由于本报的请示报告。据说当时提出的理由,是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经典著作里,反面观点才用黑体字。中央同意了,那用法也就从此消失了。

在这“史无前例”的日子里,我们经历了史无前例的生活,编辑过史无前例的报纸,也留下了别具色彩的心路历程。

记不得哪一天,听说我们要搬离这座大楼了。原因据说是毛主席提出要搞彩报:为什么人家能搞彩色报纸我们就不能稿?于是,报社又是派员出国考察,又是在京城选新社址,最后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提议,选择了一个已迁离北京的机械学院为社址。10年之后,我们终于东迁,远离了热闹,远离了繁华。但一种恋旧情结,却常让我们在抚摸往日伤痕的同时,也重温着当年曾有的和谐与温馨。

王府井51号几经易主,若干年前它已成为商场――好友世界商场。离开了它就想念它。我曾几次到它对门的永和豆浆店吃早点,并临窗眺望我工作过的地方。往事如烟,却是清清晰晰,历历如在眼前。我刚到报社时,被分到工商部工作。我那时心里很是发怵,学中文却来做新闻,而且又是工商经济,哪一门的ABC都不懂,自知没有竞争力,担心日后这碗饭吃不好。老同事郭龙春和张惠珍夫妇,为人和善而且热情。一个雨天的中午,他们请我到东安市场喝豆汁,说是让我品尝京味小吃。我虽然没有恭维豆汁的美味,心里却领受了他们的真诚和热情。春节时,他们又请我们年轻人到他们家里过节,张大姐还教我们怎样处理来信之类的必要业务,没多久我就感到了一种同志的温暖。

那时“同志”这字眼,是个亲切的称呼,上至社长、总编辑,下至干事、工人,一律习惯以此相称,从不叫职务。

我心中特别牢记着一位同志――已故的原总编室副主任凌建华。他是行政11级的高干,老穿着一身旧不拉叽的蓝布衣裳,朴素得像个农民;他业务水平很高,大样从不乱改,凡改的都改到点子上;他很敬业,长期做夜班,工作克尽职守;他身体瘦得皮包骨,体重长期不过90斤,我曾戏说他:“长期做夜班,难过百斤关!”他克己奉公,廉洁自律,事事做表率。那年我跟他去大寨采访,同坐硬卧夜车(他可坐软卧而不坐),车到阳泉下车时才凌晨4点多,要等到天亮后8点多才有长途客车可坐。考虑到他的年龄和级别,我说给那里的县委值班室挂电话,请他们派车来接一下,他说“不要麻烦人,等天亮后坐长途吧。”我们于是在车站售票厅的水泥地板上,坐等到天亮后乘第一班长途车。

我心中至今牢记着一个群体――夜班编辑组的几位老编辑。我的师傅徐长荣、艾铁民、王青、钟立群和韩国华,他们都是老夜班,默默无闻几十年,编稿件、做标题、画版样、改大样,还要到车间,站着陪工人拼版,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每晚只享受两毛钱的夜班津贴。最难的是老徐,他有腰疼的老毛病,夏天都要系着厚厚的棉腰带!韩大姐还有一难,半夜下班没有班车送,多少次寒风凛冽,多少次冰天雪地,她都得自己只身骑车回家――八九里外的豫王坟。如今,韩大姐和老徐已经去了另一世界,老王、老艾等也各有疾病在身,但他们的形象和精神,都深深地留在我的心中。

两栋楼里,同事数百,人影憧憧,却有不少老辈同侪,让我长存敬意,怀念不已。其中还有行政人员和工厂工人,如拼版快手刘师傅、幽默风趣的郭师傅,如服务周到、不厌其烦帮助来电者找人、多次获“红旗单位”称号的总机话务员,如常做可口的脂油葱花饼、三分钱一个的酱鸭头、一毛五一碗的卤煮豆腐的食堂师傅……正是他们,共同参与营造了我心中的“王府井51号作风”!

日前,我又一次来到好友世界商场,作不知第几次的旧地重游。仰望招牌上那四个大字,琢磨其中含义,觉得颇有意思:往日的“同志之家”,今日成为“好友世界”,其中凝结着的,是历史变迁的印痕。出门时我又好奇地注意到,大楼一层面向王府井的门脸儿竟有好几个,可没有一个门楣上挂有门牌。我问门卫和营业员该店是多少号,回答却都是脱口而出:“王府井277号”

“哦,改了,改了,统统都改了!”出得门来,坐在门前的长椅上歇脚,忽然闪出上述记忆碎片,我心里不禁生发出沧海桑田的感慨。但回望这大楼,我又深深地知道,其中也有没改和改不了的,那就是――我心中的记忆。

(来源:《社内生活》2005月01月15日 第4版)

(责编:赵光霞、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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