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青年的模仿仪式
--从人类学影片到短视频
摘要:下沉到农村地区的短视频软件给了乡土中国里的小镇青年大规模、不加修饰表达行为和情感的机会。他们在被冠以土味的短视频里模仿上层群体占有的服饰、动作、音乐及文字等符号,表达对金钱、权力、名誉以及关系等要素的向往。小镇青年的符号模仿类似于让·鲁什拍摄的人类学影片里的附体仪式,而鲁什对附体仪式的功能性视角对解释土味视频中的符号模仿具有借鉴意义。基于此,文章认为模仿仪式是一种奇特心理疗法,使小镇青年进入魅力时刻,在独特的时空中达成底层青年群体幻想的身份跨越,实现心理慰藉。
关键词:小镇青年;模仿仪式;土味视频;人类学影片;魅力时刻
一、引言
借助于下沉到小城镇和农村地区的短视频软件快手,游走在乡土中国里的小镇青年第一次自己借由媒介大规模、不加修饰地表达行为和情感。这些短视频材料成为观察缺乏话语权、被长期忽视的乡村底层青年群体精神状态的极佳资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资源之一便是土味视频。
土味视频的名称来自于短视频消费者对生产者的强势解构。文化资本化扩大了社会阶级和社会阶层的象征差别[1],都市里的消费者对小镇青年拍摄的具有乡土色彩的视频强行命名,将土味用以形容乡土俗气、不符潮流、恶搞鬼畜的东西[2],进而将非我族类的小镇青年与他们所倡导的精致和时髦对立起来,彰显城市群体在话语权上的优势。短视频媒介中的土味视频主要以土味社会摇和土味情景剧两种形式呈现。摇头晃脑的社会摇摆、昂首挺胸的社会步伐、狗血剧情的短剧成为土味视频中的典型行为。土味视频的表演者常常在电子音乐的烘托下跳着社会摇舞步,嘴里还念叨几句社会语录[3]。这些看似低俗、违背社会潮流的土味视频背后,是小镇青年生命力和社会认知的重要体现。土味内容的核心,是小镇青年对上层群体占有的服饰和动作等符号的模仿,体现他们主观上对上层生活的文化想象。
而早在上世纪50年代,法国人类学电影的重要实践者让·鲁什(Jean Rouch)就已经在非洲丛林中发现了类似的行为,并将其拍摄成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疯狂的祭司》(Les Ma?tres fous)。影片里的非洲黑人青年信仰一种叫Hauka的新神,将其视为城市、技术以及力量的主宰者。Hauka运动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尼日尔,当时的桑海人(Songhay)通过跳舞实现被法国殖民者的灵魂占有。他们的附体仪式,涉及到对白人官员的表演模仿和其他附体的迹象,如口吐白沫、眼球上翻、扭曲的动作,以及饮食禁忌的破坏等[4]。黑人青年与小镇青年对自身环境的相似反应,使让·鲁什在解释非洲青年通灵行为时的功能主义视角能够被借鉴到对小镇青年模仿行为的解释当中。
二、文献综述
土味视频被为数不多观察此现象的研究者归入亚文化的研究范畴。在土味视频构建起的亚文化场域中,有研究者认为农村青年群体在追随主流价值观的同时又带有些许“越轨”的偏离[5]。在相同的框架下,另外一些学者则将土味视频看作是小镇青年抵抗的表现,他们通过自我意识的表达实现对主流文化的冲击[6]。持抵抗观点的研究者普遍认为,小镇青年的反抗在政治和商业力量的阻击下最终难逃被收编的命运[7][8][9]。这些直接将土味视频作为对象的研究,未在短视频具体内容的基础上做分析,研究结论存在一定的泛化和同质化。
将小镇青年的行为视为对主流文化的抵抗或冲击,是基于经典伯明翰学派分析亚文化的“仪式抵抗”解释倾向。他们将处于亚文化范围内的土味视频置于阶级对抗的语境中,亚文化行为被视为主流社会结构之外的“反常”状态。为阻止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侵扰,亚文化行为自然成为主流文化通过意识形态工具和商业形式收编的对象[10][11]。
同样的,Hauka运动被部分人类学家看作是通过拙劣的模仿和附体进行文化抵抗的典型例子[12][13]。借由附体行为,人类学家开始反思保守的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观点——非洲人被教授和习得优越的欧洲“文明”[14]。他们意识到Hauka运动中的模仿行为是可能存在的蔑视和自治的例证[15]。这些人类学家认为,信仰Hauka的非洲青年通过嘲弄欧洲人,挑战和质疑欧洲人的权威,黑人青年在白人的文化形式中窃取白人的权力,使自己在文化体系中占有主导权[16]。
以上以阶级的视角看待模仿仪式,在突出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边缘人群与主流精英之间二元对立的同时,也高估了底层青年身上所蕴含的批判精神。因此有必要引入新的视角分析模仿仪式中底层青年的独特行为。
三、模仿仪式:对他者主观而真实的想象
《疯狂的祭司》中的非洲黑人青年用灵魂附体的方式表现殖民者的统治,土味视频中的中国小镇青年,则是对上层群体占有的各种符号进行模仿。二者本质上都是一种模仿仪式,从而实现对他者生活的想象。
结构主义视域下的符号学是文化研究的重要思路,为特定媒介中文化现象的分析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方法论。运用结构主义符号学方法论,可以对网络、影视、广告、漫画、时尚等领域中的文化现象加以诠释。结构主义符号学分析文化现象的符号、能指、所指和解码等工具,均来自于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17]。索绪尔的能指和所指概念被最为频繁地用于对特定符号的阐释。能指是符号的原本形象,是实际上说出来或写下来的东西,所指则是被形象提到的对象或观念的概念[18],它们一起构成了符号的物理和意义要素。对底层青年模仿仪式能指和所指的分析,是发现其背后动机的基础。
(一)小镇青年与黑人青年的模仿行为
因短视频带来了多种视觉语言传达可能,小镇青年的符号模仿包括服饰、动作、背景音以及文字等不同类型。在快手短视频APP中搜索“土味视频”,共获得视频搜索结果758条(土味视频兴起后获得巨大流量,但被视为低俗内容,之后短视频和微博等平台进行了大规模删帖,现存土味视频数量大为减少),剔除掉不属于本文研究范围的土味情话部分,之后结合一些土味视频收藏账号发布的视频,共同组成分析小镇青年符号模仿行为的样本。研究从样本视频中摘录出最具代表性的具体符号,整理成为表1当中内容:
服饰中特定符号的模仿是小镇青年在土味视频中最为常用的手法之一,他们模仿的服饰符号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带有巨大奢侈品标识的T恤、腰带以及手提包等,这类服饰符号最为常见。这些标识常被置于个人形象的中心位置且比例巨大,视频消费者难以忽视这些符号的存在。此外,从衬衫或Polo衫到外套和裤子都极为贴身的修身套装也是常见的打扮之一。细节上,穿着紧身衣服的人物会把衬衫或Polo衫上的每一颗扣子都系得严严实实,并将其压在裤子里。第三类则是较为特殊的皮衣皮裤、墨镜以及亮色染发等。视频中,小镇青年有时单独模仿这三类具有不同意义指向的服饰中的一类,有时交叉使用不同类型的服饰符号。
动作类型的符号模仿也是必不可少的模仿元素。其中出现最为频繁的动作符号被称为社会摇,类似于夜店里人群的摇摆姿态。此外,模仿时装模特T台走秀或者偶像明星走红毯也是常见的动作符号。此时,他们常常借助于服饰中带有奢侈品标识的手提包作为重要道具。视频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将手提包提在手上或者挂于肩上,而少部分夸张者则将其挂于脖子。与之相伴随的动作细节会有双手插袋或者手抹头发等扮酷动作和表情。最后一种常见的动作模仿则是类似于电影中黑帮老大出现时一人在前多人随后的霸气出场,这一主要动作有时会伴随配角为主角脱去外套的辅助动作。
除较为主要的服饰和动作符号模仿外,短视频兴起后声音语言的模仿同样在土味视频中变成常见的现象。出现最为频繁的声音符号当属具有浓厚夜店风的魔幻电音,强烈的节奏感以及异域风情成为烘托氛围的重要手段。除电音以外,一些小镇青年也会模仿当前在中产阶级十分流行的心灵鸡汤,将其作为电音之外的另一种主要背景音。这些心灵鸡汤大部分的字面含义多是告诫自己必须努力。
最后一种符号语言,是四类符号中使用频次最低的文字符号。其中的代表为当下世界各国崇尚潮流的青年纷纷追随的“Supreme”(至高)标志,这样一种被奉为全球时尚象征的标志被小镇青年频繁地运用到他们制作的视频当中。
《疯狂的祭司》影片中,黑人青年用杀鸡的方式祭祀他们的新神,之后经过口吐白沫的特殊过程,“灵魂附体”相继在参与仪式的青年中发生。仪式中,不同的青年分别被总督、将军、少尉、医生、机车司机等殖民者身份所附体(possess)。被附体的非洲青年开始表现殖民者之间敬礼握手、鸣枪致敬、集会检阅、总督和将军发生矛盾并举行圆桌会谈解决争端等行为。
(二)模仿行为的意义指向
小镇青年在土味视频中模仿的各式各样符号形式,能够与他们遥不可及的上层生活中的不同方面一一对应,反映了他们对上层群体的文化想象和生活方式的向往。小镇青年使用的服饰、动作、背景音以及字幕不同类型的符号主要指向了权力、财富、名誉以及关系四个部分。
小镇青年在视频中使用的动作符号主要指向了部分上层群体所拥有的权力。比如视频的主角背后众多的跟班随从以及脱外套等细节都是权力的部分体现。此外,其他种类的动作符号模仿,比如类似于模特T台走秀或明星走红毯的步伐则更多的指向了与名誉相关的注意力。模特及明星等职业被粉丝和聚光灯所环绕,万千瞩目。这种被毫不相干的他人所强烈关注带来的愉悦感是长期被忽视的小镇青年所缺失的。
小镇青年对上层群体服饰的模仿,则更多指向了高消费、奢靡享受,以及或优雅或炫酷的生活方式。人们常把商品当成是建构身份的工具,商品的符号意义被认为是他们自我概念的外在表达和与社会联系的载体[19]。视频中对不同服饰符号的选择和模仿,反映了小镇青年对不同生活方式的向往。服饰符号模仿的三种类型中,常见的带有巨大奢侈品标识的服饰指向了高消费和奢靡的生活方式。贴身西服打扮则指向了上层群体所拥有的类似于英国绅士的优雅生活,而系满所有扣子一丝不苟的生活作风,也是优雅生活的重要体现。较为特殊的皮衣皮裤以及亮色染发等,体现为对朋克文化的模仿,是对目前众多青年追求的炫酷文化的反映,其意义表达的实现配合着社会摇以及背景电音。服饰、动作以及背景音乐三者共同臆造了一种炫酷意境。
最后一类背景音中对心灵鸡汤模仿,则指向了对实现上述权力、名誉以及奢靡生活方式的关系的渴望。比如,出现频率较高的一句心灵鸡汤为“当你步入社会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拼不了爹妈,你只能拼自己”。其表面意义虽是勉励自己努力上进,却强行将无需努力、靠爹妈财产或关系就获得身份和财富的个体作为对比,反映他们做出努力的选择是由于缺乏关系的无奈之举。隐性的话语上体现了一部分小镇青年对他们所不具备的关系的渴望。
而与之对应《疯狂的祭司》中的黑人青年,其附体仪式指向的意义则更为简单——被欧洲殖民者霸占的统治权力。无论是模仿总督、将军、少尉等身份,还是模仿敬礼、统治者内部矛盾、圆桌会议等动作,都反映出黑人青年对国家统治权力的向往。而在早已民族解放的当今中国,小镇青年对权力的期盼并不指向国家统治,而是希望得到权力阶层拥有的呼风唤雨的掌控感。由于语境的不同,中非底层青年对权力内涵的指向存在一定差异。
虽然表达的内涵有所差异,但不同时间和地域的两类青年相似的模仿仪式,似乎在暗示底层青年在面对自己向往而无法实现的东西时,模仿仪式能够对他们起到某种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功能。模仿仪式最终达成的都是一种主观而真实的想象。黑人青年幻想自己成为欧洲殖民者,从而实现从被统治阶级到统治阶级身份的转换,获得统治权力并掌控自己和自己这片土地。比如,他们在附体成为总督和将军等人物之后,通过开会决议将传统习俗里不能吃的狗宰杀后分而食之,以彰显自己的力量。小镇青年想象自己变身成为上层群体,实现阶层的向上流动和跨越,并获得上层群体所拥有的金钱、权力、名誉和关系等。
两者不同的模仿对象和意义指向,反映了两个时空中不同属性的青年面对的主要矛盾差异,非洲黑人青年面对的是欧洲殖民者的掠夺和压迫,中国的小镇青年则面对着当前巨大的阶层差距和生活的不如意。黑人青年表现的意义简单直接,小镇青年表达的意义则更为丰富。
(三)构成独特的时空场域
让·鲁什拍摄《疯狂的祭司》和小镇青年生产土味视频时,黑人青年和小镇青年的行为、想象以及所处环境三个维度构成了独特的时空场域。
非洲黑人青年和中国小镇青年在完成他们的模仿仪式时,都无不例外选择了他们底层身份逃脱不掉的边缘环境。黑人青年的附体仪式发生在远离城市需要坐车加上走路三个小时才能到的隐秘丛林之中。而小镇青年拍摄土味视频的环境则主要发生在他们所处的农村、小城镇或城市边缘的空旷道路。这些边缘地点的选择,主要是由他们在社会中的边缘身份所决定的。
这些原本属于边缘的环境与中非底层青年想象的城市里统治阶级或上层群体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成为包围底层青年、使其难以挣脱的巨大现实力量。而处于二者中间、起到将二者连接起来的便是那些或怪异或粗劣的模仿行为。想象、行为和环境,组成一个上、中、下相互联系的结构,虚幻而真实的上层想象、怪异的模仿行为与难以逃脱的边缘环境三者产生出巨大的张力,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时空场域。这个时空场域制造出一个脱离于日常经验的平行世界,底层青年在这个时空场域里虽然没有办法真正实现对渴望的他者的身份转换,但参与模仿仪式的底层青年在自己脑中那个超验的想象世界中模糊了“我们”与“他者”,超越差异并实现我与他的短暂融合[20]。
四、模仿仪式的功能
让·鲁什将这一看似不正常的行为视为是一种疗法(remedy),这一功能性视角提供了看待模仿行为的仪式抵抗之外的另外一种可能。鲁什在《疯狂的祭司》影片的结尾总结到,“我们会情不自禁问问自己,这些非洲青年是不是不知道一些疗法允许他们不异常就能融入环境”[21]。反过来,其意思则是非洲青年用自己独特而异常的方式作为疗法来融入环境。非洲黑人青年在经验世界中发现他们和欧洲殖民者之间的巨大差别,这种差别带来认识和心理层面的焦虑,他们进而想要通过附体仪式来建构某种特殊的想象世界,在这个超验的想象世界中他们转换了身份,克服了差异,并实现情感治疗[22]。
而在之后的研究中,鲁什曾用魅力时刻(grace)来形容他镜头下的人物与镜头之间的互动[23]。鲁什认为,世界上会有一些地方或场景,由于客观环境,如特定季节里的光线等外在条件,或个体主观的情绪等内在因素,人们会突然进入到魅力时刻[24]。在模仿仪式中,魅力时刻的实现路径是由模仿动作带来的“我们”与遥远“他者”身份之间的模糊,以及随后产生的主观想象。
《疯狂的祭司》和土味视频中多个细节都能够反映上述判断。多个土味视频中,晃动镜头特效出现前主角的静止,特效出现时主角的挣扎动作以及特效后主角立即的符号模仿行为,与黑人青年在口吐白沫后瞬间的精神附体极其类似。两者虽地域、时间和文化相隔甚远,但类似的身份特征使得二者在行为上显示出许多共同的特征,殖民非洲的黑人青年与中国语境下的小镇青年也成为相互的映照。沉浸在魅力时刻中的底层青年,在虚幻的世界里实现了现实生活中没有办法实现的身份转换或阶级流动,完成短暂而强烈的自我赋能。人类学家以及小镇青年自己所使用的镜头这样一种媒介技术化身成为穷人和受压迫人的救世政治,使他们在面对现代性和它令人恐惧的不公正景观时而不会陷入失望和犯罪[25]。
非洲黑人青年和中国小镇青年在不同的时空环境和文化土壤里产生出相似的模仿仪式,其背后是具有一定相似性的社会文化环境。黑人青年处于殖民非洲,面临着殖民者对土著黑人的剥削和压迫。与之相对,中国的小镇青年虽然早就摆脱殖民压迫,但发展的不平衡造就了一个二元的中国,小镇青年与上层群体之间的差距大到难以弥合的程度。这些从事最基础体力劳动的底层青年,面临着用任何正常方式都没有办法弥合与殖民者、上层群体差距的窘境,于是这些怪异的模仿行为成为他们唯一能够弥合身份差异的方式。只是由于文化的差异和时代的前进,过去那种具有前现代色彩激烈的附体仪式变成温和的符号模仿。
然而,从《疯狂的祭司》受到当时的评论家和人类学者强烈质疑和批评,到小镇青年拍摄的短视频被城市消费者强势解构为土味视频不难发现,底层群体模糊阶层差异的尝试和传播行为难以收获的认同和理解,人们不可能通过图像完全地认知和理解“他者”[26]。
五、结语
下沉到农村的短视频应用与小镇青年独特的使用行为互动,使得过去需要借由专业视觉人类学家才能捕捉到的特殊仪式,现在被行动者自己记录并公之于众。这或许是短视频应用作为人类行为记录工具所提供的另一种人类学分析路径。文章在结合人类学影片基础上所做的尝试性分析,为土味视频的对抗性解释提供了另外的分析视角。文章基于视频内容所做的分析可在后续深度访谈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底层青年群体模仿仪式背后的心理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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