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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學術話語的“史家辦報”

周光明 程玥
2019年02月28日09: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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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新聞愛好者》2019年1月

【摘要】“史家辦報”常被一些學者用來標識中國近現代的一種本土新聞觀念或辦報思想,史量才被認為是這種思想的代表人物。可以把“史家辦報”的說法當作一種學術話語,從學術史的角度對其生成與生產的過程進行簡要評述。研究發現,“史家辦報”的提法其實源於一次文本誤讀,卻一直沿用至今。在這一學術話語的再生產過程中,有繼承、有創新,但也有以訛傳訛。鑒於“史家辦報”一說易於引發歧義,我們建議新聞界對其謹慎使用。

【關鍵詞】史量才﹔史家辦報﹔學術話語

在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的研究中,“史家辦報”是常見的一種說法,其重要性與“政治家辦報”“文人辦報”大致相當。它被用來表達一種頗具中國特色的新聞觀念或辦報思想,指的是用治史(史家)的精神來辦報的相關理念。值得注意的是,“史家辦報”一說並不見於中國近代文獻,它是30年前被當代學者首次提出,然后一直沿用至今。但對“史家辦報”的具體內涵,學者們的理解則不盡相同,它雖多次被收錄在專科辭書中,但這並不意味著學界對其含義已經達成了共識。問題似乎與“史家辦報”的提出有很大關系。那麼,它是怎麼被提出的,又是怎麼傳播(主要指文獻被征引情況)與實踐(主要指如何借用“史家辦報”進行研究)的,我們將展示這一過程。

通過文獻檢索可知,“史家辦報”與“史量才”兩個主題的研究具有較高的相關度。以人物研究而言,研究“史家辦報”思想的文章大致形成了以史量才為中心,旁及宋育仁、譚嗣同、唐才常、章太炎、梁啟超等人的關系網絡。而且,即使都是研究如何用“治史”態度辦報的,對章太炎則多用“史官道德”,對梁啟超則多用“史家精神”,對鄧拓則多用“史家風格”,較少用“史家辦報”來概括史量才以外的人。那麼“史家辦報”一說最早是由誰提出來的呢?

最早發表相關論文的是張允若,他這樣寫道:“史量才辦報有個重要的指導思想,那就是把辦報視為記載歷史,堅持用對歷史高度負責的態度辦報。……因而章太炎將他的辦報方針稱為‘史家辦報’。”[1]

在這篇文章中,張允若認為是章太炎提出“史家辦報”的。該文的注釋顯示作者的觀點參考了《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查《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該書有一節(第二編第六章第四節)談史量才的“史家辦報”思想,書中寫道:“1934年史量才被暴徒槍殺,章太炎先生在《史量才墓志銘》中稱‘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史量才辦報是‘史家辦報’。”[2]

此節的參考文獻列有“胡太春:《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字樣。胡著中有“史量才的辦報主張”一節(第四章第五節),引章太炎所撰《史量才墓志銘》,然后總結說:“太炎先生稱史量才辦報是‘史家辦報’,算是抓住了史量才辦報主張的精義,可謂知人之深。”[3]

張允若所參考的《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應該是1994年出版的,而徐培汀、裘正義合著的《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應該參考了1987年版的《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①。由張允若→徐培汀、裘正義→胡太春,“史家辦報”的最初出處指向《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

那麼,“史家辦報”是不是章太炎最先提出來的呢?讓我們先看看胡著所引的《史量才墓志銘》——

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子承其流,奮筆不紆。賣漿洒削,華屋以居。以子高材,宜其有余。何煩辱任事,而不與俗同污?恬智相養,則亦與天為徒。吾聞夫毅飾貌以內熱,豹菀中而外枯。智之所不能避者,雖聖哲有所不虞。唯夫白刃交胸,而神氣自如,斯古之偉丈夫歟!

“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子魚是誰?子魚即史魚,亦稱史鰌,春秋時期衛國大夫。史載其人因進賢而不用,斥不肖而不退,最后尸諫衛靈公。孔子曾稱贊其剛直不阿:“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論語•衛靈公十五》)此子魚非史官。查先秦史官列表,起自倉頡,終於胡母敬,無子魚其人。[4]“史氏之直”中的“史氏”是史姓、史氏宗族之意。此句中的“直”容易與后文中的“筆”引發“直筆”(秉筆直書)的聯想,有可能因此虛構了子魚的史官身份。

“史氏之直,肇自子魚。”就是說,史氏的正直(直道)家風,其來有自。春秋時的子魚就是史家(史姓)的模范,此后代代流傳,傳至史量才父子。《墓志銘》表彰的正是史量才的“直道”,《墓志銘》前文中,章太炎曾夸贊史量才的父親(春帆翁):“素持直道,常以是誨子。”可為佐証。此處“直道”不僅指正直、誠實,還有剛正、嚴正之意。梁啟超曾解釋“直道”為:“不侮鰥寡,不畏強御之精神”[5],是很恰當的。如此,才能理解銘文的最后幾句話。

那麼,章太炎會不會將史量才稱為史家(歷史家、史學家)呢?不會的。《墓志銘》介紹了史量才的生平經歷,可知史量才既無官職(史官),又無著述(歷史著作),以一代大儒章太炎的眼光,斷然不會稱其為史家的。史量才雖事業有成(“所立工商事益眾”),“號為素封”,原不過一“匹夫”②耳。

論者稱章太炎“知人之深”,此說可疑。章太炎晚年常為他人做《墓志銘》之類的文章,光墓志銘一類,在《章太炎全集》中就收錄有38篇之多(另有墓表類28篇)。章、史之間僅為泛泛之交,查《章太炎年譜》的記載,關於史量才遇害以及史家請寫《墓志銘》事,也隻字未提。

此外,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諛墓為我國自古以來的一項壞傳統,這種粉飾性文字寫起來很有講究,其中多有曲筆,章太炎是老於此道的。總之,我們在《史量才墓志銘》中通篇看不到“史家辦報”這四個字,也讀不出這層意思來。所以說,認為章太炎在《史量才墓志銘》一文中提出了“史家辦報”,即使不說是嚴重誤讀,也屬於過度詮釋。

1987年出版的《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將史量才的辦報主張分為五個方面:(1)辦報如同治史,治史之目的在於致用﹔(2)報館應有獨立精神,必須走企業化道路﹔(3)報紙為輿論機關,具有“勸導輿論”和“創造輿論”的功能﹔(4)新聞業也是國家重要的文化事業﹔(5)辦報要有世界眼光。以上五個方面的主張作者概括為“史家辦報”。

2015年此書出版增訂本,關於史量才部分(第五章第六節)幾乎原封不動,但原版的“史量才的辦報主張”(小標題)改為“史量才的‘史家精神’辦報思想”[6],是以“史家精神”來概括史量才辦報思想的。

30年前出版的《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是第一部中國新聞思想史著作,它一問世就產生了很大的反響。從此后的學術研究來看,此書相當於確立了關於史量才辦報思想的一個解釋框架,或稱之為“初始話語文本”。后續的研究者,在此基礎上有所繼承(恐怕也包括以訛傳訛),當然也有所創新。

1994年出版的《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沿用了“史家辦報”一說,但隻將“史家辦報”思想作為史量才辦報思想的一部分。③1992年,“史家辦報”作為新詞條被收入專科辭書。《宣傳輿論學大辭典》這樣解釋——

是對我國報紙實業家史量才(1880—1934)辦報思想中一個重要觀點的表述,言出於章太炎寫的《史量才墓志銘》。史氏這一觀點在19世紀末我國已有人論及,但沒有人展開,例如譚嗣同便有“報紙即民史”之說,史氏對這一觀點展開了論証,並付諸《申報》的實踐。

接著將史量才“史家辦報”思想的內涵總結為四個方面:(1)報紙如同史書,是將歷史事件如實記錄下來,傳諸后人﹔(2)報紙評論是對歷史的分析,應高於歷史記錄﹔(3)辦報治史的目的在於致用﹔(4)以史家精神辦報必求記載真切。[7]可見,該詞條的撰寫者直接參考了胡太春的《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不過,對“史家辦報”卻作了狹義的解釋,即把“史家辦報”當作史量才辦報思想的一部分,而非全部。這一點與《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相同。

張允若的研究參考了《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同時他認為,主張以治史態度辦報的,在中國新聞史上不乏其人,如蔡元培、李大釗等,“史量才只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張允若還認為,這種辦報主張並不局限於中國,“世界上一些嚴肅的大報,總是從歷史的高度看待自己的事業,以忠實地記錄歷史為己任”[8]。張允若注意到了“思想史上的史量才”,對此《宣傳輿論學大辭典》已露端倪。但不知為何,張允若卻認為章太炎之所以將史量才的辦報方針稱為“史家辦報”,與史量才姓史也有關系。

稍后的一篇文章稱:“近日看《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徐培汀、裘正義著)有關史量才(三十年代《申報》主人)內容。史量才曾提出‘史家辦報’的思想,此‘史’非姓氏的史而是歷史的史。”[9]此文把“史家辦報”說法的發明權歸功於史量才,可能是作者未仔細閱讀原著所致,但他強調此史(史家)非彼史(史氏),很有必要,仿佛預感到后繼的研究者還將在此處犯錯一樣。

再稍后,一篇考察中國百年理論新聞學發展的文章,談到了史量才。文章寫道:“初為《時報》主筆,后接辦《申報》的中國報人史量才,則以‘史家辦報’在新聞傳播思想研究上佔有重要地位。有學者指出,史氏的‘史家辦報’思想有三層含義:第一,認為報紙同歷史記錄一樣,是將歷史事件如實地記錄下來,傳諸后人。第二,報紙評論和剖析歷史,又高於歷史記錄。第三,報紙主要是文化傳統的載體。”[10]作者的這段引文未標明具體出處,應該是引自《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的。可見,在“史家辦報”這一學術話語的再生產中,《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一書處於一個重要的二傳手的位置。④

當然,也存在其他的研究趣向。一本《申報》史的專著中也提到了史量才以治史的態度辦報,以及他追求獨立自主的精神。還提到了章太炎所寫的《墓志銘》,但沒有使用“史家辦報”或“史家精神”加以概括。[11]另有一本專著雖然延用了“史家辦報”與“史家精神”,卻表現出來強烈的批判意識,作者看到了《墓志銘》中的曲筆,並認為史量才思想已經超越了所謂的資產階級局限性,他本人已“成為了最廣大的民間社會良知的代言者”。[12]

有學者認為,“史家辦報”是中國資產階級辦報的“主導思想”,這是廣義上來解釋“史家辦報”的。[13]在該文所列出的資產階級報人的代表人物中,梁啟超為資產階級改良派,章太炎為資產階級革命派,史量才為“愛國民主人士”,他們都主張“史家辦報”。在稍后的一篇文章中,該學者還將“史家辦報”與“政治家辦報”並列,似乎認為“政治家辦報”是中國無產階級辦報的指導思想。[14]該文從近現代新聞人才觀變遷的角度,認為“通才辦報”側重於新聞工作者的業務素質,“史家辦報”側重於道德素質,“政治家辦報”側重於政治素質,這樣說也有一定道理。但將“政治家辦報”與“史家辦報”割裂開來,則顯得有些勉強。梁啟超是不是“政治家辦報”?李大釗有沒有“史家辦報”思想?“文人辦報”(或“士人辦報”)又該怎麼說?“史家辦報”思想要求報紙做到真實、客觀和公正,這也是新聞工作者應遵循的基本准則,但這些准則往往不易做好,那就更談不上超越了。

對“史家辦報”與“史量才”的研究,2006年之后明顯增多,大約到2011年前后達到峰值。2006—2007年間,還出現了幾篇碩士論文。其中稍早的一篇這樣談“史家辦報”——史量才姓史,加之主張“以史自役”,因而章太炎將他的辦報方針稱為“史家辦報”。[15]襲用舊說。另一篇則認為,“史家辦報”的說法是由梁啟超最早提出的,史量才為其集大成者。[16]稍后的一篇將史量才的新聞思想分為“史家辦報”精神與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兩部分,前一部分參考了宋軍的《申報的興衰》與張允若的論文。[17]

較新的一項研究將“史家辦報”與“史家”辦報相區別,有些新意。作者承認史量才主張並實踐著“史家辦報”的思想,但同時又具有鮮明的史氏風格。不了解后者,便不能客觀而完整地解讀史量才。[18]

總之,“史家辦報”思想是史量才新聞思想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而不是全部。他繼承了前人的思想,吸收了中外新聞思想的豐富營養,同時在詮釋“史家辦報”思想時有所創新,確有其獨到之處,當然也有其局限性。可以說,“史家辦報”思想有著深厚的本土淵源,在中國近代新聞學確立的過程中,曾具有較為廣泛的影響,甚至一直影響至今。

自“史家辦報”一說提出,三十年來相關研究成果是不少的,但整體而言,進展卻不大。我們可以比較一下最新的一本新聞傳播學辭書⑤與《宣傳輿論學大辭典》的相關解釋,就一目了然了。

由於“史家辦報”之說源於一次錯誤的文本解讀,且易於引發歧義,我們建議學界謹慎使用。一定要用的話,可改為“史家精神”或“良史精神”,我們傾向於使用“良史精神”。

[本文為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新媒體環境下中國媒體新聞傳播創新研究”(16JJD860003)的階段性成果]

注 釋:

①《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第1版為1994年3月,第2版為1998年3月(第1版第2次印刷)。《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所引“胡太春:《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未標出具體版本,但《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大約完稿於1990年(錢辛波序作於1989年3月,余家宏序作於1989年1月,方漢奇序作於1988年12月)。《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第1版為1987年7月(商愷序作於1984年8月,方漢奇序作於1986年7月),第2版為1994年7月(第1版第2次印刷),《再版后記》中特別說明:“由於作者從事實踐工作,未能對該書作進一步的修改與補充。”

②在《史量才墓志銘》中,章太炎解釋了史量才的死因,其中有:“或曰暴得大名不祥,清議之權,自匹夫尸之,常足以賈禍。然自武昌倡義至今,由屠酤稗販以陟高位處方面者,蓋什百數。君本書生,積資不過比良賈,名雖顯,不能出一州,其視權要人固微甚。”章氏故立一說而駁之,實則別有深意焉。

③另外二個部分為“二、獨立精神與商業辦報原則”和“三、策進文化,服務社會的思想”。徐培汀、裘正義《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第238-240頁.

④比如,2005年出版的《中國傳播思想史》(現當代卷)的史量才傳播思想部分,基本上就是《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的刪節版。

⑤“中國報人、《申報》業主史量才的一種辦報思想。言出於章太炎的《史量才墓志銘》。《申報六十周年發行年鑒之旨趣》表達了史量才的以下觀點——”,以下分四個要點進行了說明,內容與《宣傳輿論學大辭典》基本相同。參見童兵、陳絢主編《新聞傳播學大辭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4年版第41頁。

參考文獻:

[1]張允若.辦報和治史:從史量才的辦報思想談起[J].新聞傳播,1997(5).

[2]徐培汀,裘正義.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237.引文中的“漁”為“魚”之筆誤.

[3]胡太春.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280.

[4]金毓黻.中國史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3-17.

[5]梁啟超.《國風報》敘例[N].《國風報》第1號,1910-2-20.

[6]胡太春.中國近代新聞思想史(增訂本)[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603.

[7]劉建明.宣傳輿論學大辭典[M].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1992:123.稍后出版的另一部專科辭書未收錄該詞條(甘惜分.新聞學大辭典[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3).

[8]張允若.辦報和治史:從史量才的辦報思想談起[J].新聞傳播,1997(5).

[9]宋梅.“史家辦報”有感[J].新聞知識,1999(5).

[10]童兵,林涵.中國理論新聞傳播學研究百年回顧[J].新聞與傳播研究,2001(1).

[11]宋軍.《申報》的興衰[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103-181.

[12]張育仁.自由的歷險:中國自由主義新聞思想史[M].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2002:385-386.

[13]徐新平.史家辦報:中國資產階級報業的主導思想[J].求索,2002(5).

[14]徐新平.通才·史家·政治家:中國新聞人才觀的變遷[J].新聞大學,2003(1).

[15]袁英珍.一段遠逝的報業傳奇:史量才的報業實踐與新聞思想綜述[D].華中師范大學,2006.

[16]高鵬銘.試論中國現代民營報人的新聞專業主義思想及實踐[D].華中師范大學,2006.

[17]張宇航.史量才與中國現代報業經營[D].長春:吉林大學,2007.

[18]艾紅紅.“史家辦報”與“史家”辦報:以《申報》史量才形象建構為例[M]//倪延年.民國新聞史研究(2016).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101-112.

(周光明為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武漢大學媒體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程玥為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2016級碩士生)

(責編:趙光霞、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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