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絡語言發展探析互聯網情緒的走向【3】
四、網絡語言中互聯網情緒的“恆”與“變”
(一)形象和情感話題是網民尋找新的身份途徑
長期以來互聯網文化具有匿名傳統。匿名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將使用者身份隱去,而身份是人們社會關系網絡中如何定位自身所處的位置,是作為社會人對自我認知最重要的一個因素。匿名並不意味著沒有身份,相反,從無到有的互聯網社區參與者們急切地尋找並塑造身份形象。網絡語言對網民自身的身份特征反映自始就存在,不僅佔比多,而且不斷推陳出新。人們創造這些新的表達方式,是為了標榜網民身份,拉開與其他非網民、非群體之間的距離。LePage和Tabouret-Keller在研究民族、種族、階層認同發展和語言演變時發現,語言行為全部都是認同行為,說話者對語言的選擇使用、創造等行為動機在於與群體達成認同關系或確立邊界[10]。早期的互聯網剛剛建立,人們充滿好奇、探索和渴望交流的意願,“青蛙”“恐龍”“MM”“GG” “美眉”等早期用語溫和、善意表達傾向明顯、禮貌﹔同樣的對象逐漸被“蘿莉”“萌妹”“御姐”“女神”“女王”“女漢子”“大媽”“中二”等想象替代。一系列跟生活狀態、經濟實力相關的詞語出現,“高富帥”“白富美”“矮矬窮”“屌絲”“房奴”“蟻族”“鳳凰男”等反映出人們對物質生活的不滿和追求。在“剩女”“單身狗”“怪蜀黍”“偽娘” “小鮮肉” “小婊砸”一類的語匯中,不僅表達了身份、價值傾向等信息,還有語氣上的調侃、諷刺或挖苦,更多的用以傳遞情緒。
網絡身份並不等同於現實社會關系網中的身份塑造。從身體和網絡空間的關系來講,自互聯網技術誕生以來,身體始終被視為一種可以被超越和篡改的被動生物系統:一則,網絡數據技術彌合了時空分離的信息交流障壁,以時空脫域的抽離機制使我們重新嵌入到缺場化的互動之中﹔二則,網絡空間的符號化存在也使得網民能夠自為地獲取或構建多重身份,身體被多元化的符碼所篡改[11]。網絡媒介的推廣,打破了人們傳統社會身份的地理束縛,大大增加了生活的流動性、不確定性和復雜性,使人們可以突破傳統的性別、職業、年齡、地域、家庭等各種身份限制,在虛擬的互聯網世界中重新建構自我身份,甚至頻繁更換身份。互聯網並不能構建一個統一、理想的身份標識,但人們有了更多的選擇和途徑表達對身份的認同或排斥。因此這種身份特征有更多的塑造性,有對現實身份的真實映像,有對人們對現實身份不滿而產生的諷刺、挖苦、揶揄,也有對美好形象的設想。既能看到充滿稚化傾向的“蘿莉、萌妹”,也有“屌絲、綠茶婊”等粗俗語言。網絡語言並非是網民身份的全部象征和體現,但使用者通過新的語言規則對社會身份進行新的評價、協商和改造,關於外貌和情感的語言,其實是對虛擬身份的打碎和再造。
(二)粗鄙化語言帶來的憤怒和宣泄情緒
粗鄙化語言和詈詞穢語始終存在於人們的生活之中,網絡語言更有將這種私人性、非正式場合中的口語化表達公開張揚的趨勢。文化圈以2006年韓寒的一篇《文壇是個屁,誰都別裝逼》與傳統文學發起挑戰,用語言暴力的方式與傳統文學形成決裂。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化界崇尚美學,90年代轉向“痞子文學”,市場經濟下掀起消費主義,互聯網帶來“一切皆娛樂”后現代狂歡。大眾媒體的語言表達從精致、精英化快速邁向大眾化和低俗化,甚至形成了網絡中一種普遍存在的“虐”文化和“求虐”心理。這種粗鄙語言不僅發生在網絡中相對封閉的私人圈層中,而是滲透到公開甚至更為正式的場合。媒體用低俗化的字眼來做標題,形成標題黨文化,央視氣象台2015年11月16日發微博稱霧霾為“小婊砸”。自媒體名人HUGO撰文《女生嘛,污一點才可愛》,粗鄙成為一種公開宣揚的文化。托尼·杰斐遜和斯圖亞特·霍爾1975年提出“儀式抵抗”的概念,用以解釋戰后英國的青年亞文化。類似地,“網絡穢語的污名之風也是一種以“認真面對爛東西”“有話可以不好好說”的后現代文化抵抗:以反抗、排斥來解構古典語言的教條與刻板、框架與規范,體現了以邊緣性、顛覆性、批判性、自我性為特質的亞文化精神[12]。”目前我國處於社會結構轉型期,伴隨城市化進程大量人口流動,互聯網應用幾乎涵蓋了社會分層的各個領域,在這巨大的社會變動中,缺乏傳統社會的“禮俗”規范,還未形成現代社會的“價值共識”,充滿怨恨式的穢語發泄正是這種“儀式抵抗”的具體表現。
粗鄙化語言不僅用以表達貶損、猥褻、詛咒、等宣泄式的情緒,在成為流行語的網絡詞匯還出現了新的情緒演化和轉變,伴隨“從眾”心理使用的流行語,盡管擁有濃重的粗鄙色彩,卻又可用來調侃、戲謔、娛樂、緩和氣氛甚至自謙。一方面是網絡粗俗語言在虛擬身份的掩蓋下大行其道,另一方面,網絡粗俗語言用稍加修飾和遮掩的方式,遮蔽原初語言的不堪,帶來一定的迷惑性,變得廣為流行,比如“賤人”“小婊砸”甚至成為朋友之間的招呼語。從宣泄情緒到大眾皆參與的流行語,某些粗鄙語言已經成為語言的游戲,話語的狂歡。狂歡在巴赫金的眼界之中是一種消解官方意識形態片面理性而贏獲個體自由的美學追求,狂歡的作樂離不開身體的展示,狂歡的身體就是用生動而具體的感性豐富性來克服抽象的理性單一性[13]。
(三)戲謔和娛樂情緒始終伴隨網絡語言
不斷流轉的網絡語言逐步擴大化后,人們用文字狂歡的形式來完成“一切皆娛樂”的時代情緒。在實現謾罵、指責、貼標簽、污名化等情感發泄后,最初包含的激烈情緒逐漸被戲謔和調侃取代,仿佛之前的恩怨對立都不存在,“認真你就輸了”。“灌水”“拍磚”“吐槽”是網絡語言的基本節奏。無論是各種“淘寶體”“咆哮體”“凡客體”“知音體”等“體”文化的流行,還是“賈君鵬”“Duang”“藍瘦香菇”“葛優躺”“城會玩”等無厘頭的詞語接龍,以及模仿四字成語而出現的“十動據然”“人艱不拆”“喜大普奔”等生造詞匯,這些語匯的誕生就是為了搞笑、娛樂使用,直接意義的空洞不再重要,參與到集體的娛樂精神的一致表達成為新的隱喻。
表情符號的演變更能體現出網絡語言的泛娛樂化情緒。其源頭甚至可以追溯到1982年美國匹茲堡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斯科特·法爾曼教授在校園內的BBS公告欄上使用“-)”和“:-”符號。進入互聯網后,表情語言經歷了ASCII符號、顏文字、emoji表情、魔法表情、動態表情、表情包等系列變化。目前流行的表情包除了符號本身信息,還包含著豐富的時尚元素。爾康、黃子韜、金星、甜馨、天線寶寶、綜藝節目、影視劇的截圖都成為表情包的內容。它們包羅萬象,應用范圍極其廣泛,既包含生動豐富的表情形象,又可以傳遞話在不言中的含蓄意義。表情包的情感表達既是直接的,“有圖有真相”,又是含蓄婉轉的,用“移花接木”之術避免語言交流的尷尬。“它源自青年自我塑造與性別角色建構的需要、展現出青年強烈的群體歸屬訴求與小眾的亞文化風格、反映出青年亞文化的抵抗與深刻的社會區隔。表情包像一副面具,網民在面具背后扮演各種角色,隨時隨地地狂歡[14]。”
縱觀網絡語言的變化,從最初的溫和、彬彬有禮走向聲嘶力竭的吶喊,再到極端、粗鄙的宣泄,伴隨互聯網用戶群體的不斷演變和擴大,伴隨互聯網文化的不斷和深入和滲透,互聯網情緒也伴隨語言經歷了這樣的迅猛變化,大眾的社會情緒及其表達則是一個持續高漲的過程。一般認為社會情緒與社會沖突的關系,源於現實結構性問題的負面社會情緒在社會沖突事件中扮演暴力行為的驅動源,大轉型背景下社會結構性的壓力和矛盾是導致大量負面社會情緒爆發的根源,同時我國的社會環境並不提供抒發這種情緒的多種途徑,集中到語言中的表現就更加激烈和非理性,用語言宣泄的方式替代現實行動,語言上的發泄就更加極端和情緒化。網絡語言作為流行語已經從突破網絡、傳統媒體、生活用語等各個應用場景,具有相當數量規模和使用頻率,是一種顯在地社會群體廣泛使用的語言行為。用高分貝、極端、夸張的方式凸顯社會中的某些情緒積累。另一方面,包含極端情緒的言論當慢慢擴散開來,更多人接觸使用時,含義就會發生變化,即便是粗俗、不堪的起源,往往經過人們的遮掩、調侃、曲解后生發了新的情緒色彩,能夠長期廣泛流傳的語言往往會退掉最初的極端情緒,以能被更多人接受和認可的方式傳播。有較強生命力和持續性的網絡語言在長期流行過程中不斷消解最初原義,重新賦義。從小群體特定情緒爆發的語言經過互聯網的擴散后,語義會發生很大變化,意義在不斷改造或疊加過程中,或被拋棄或被保留,但其最初面目早已不清。通常對社會情緒的研究往往從積極和消極兩種情緒動力著手,而本文從互聯網情緒的變化觀察到的是情緒強度的變化過程,同時觀察到了大眾自覺對粗鄙情緒的抵制、消解和重新賦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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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王斌. 身體化的網絡流行語:何為與為何—一個青年亞文化的社會學解讀[J].中國青年研究,2014(3).
[14] 交流的簡筆線:我們的表情包時代[EB/OL].https://www.douban. com/note/568658975/?type=li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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