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資深攝影記者蔣鐸,今年82歲高齡。58個春秋始終堅持以生活為師,走抓拍之路,不斷超越自我,取得突出藝術成就。全媒體時代,面對傳播形態和傳播方式的巨變,如何做到不忘初心、增強“四力”,不斷創作出生動鮮活、無愧於時代和人民的精品力作?走進蔣鐸的光影世界,一起分享那些難忘的瞬間,會得到許多啟迪。
有幸進入報社 成為攝影新兵
1937年5月,我出生在北京一個貧困家庭。自幼愛好美術,1954年從北京五中初中畢業后,我被保送到中央美院附中。1958年美院附中畢業后,又順利升入中央美術學院,前后接受了近5年的嚴格的美術教育。那時,俄羅斯及蘇聯現實主義繪畫對我影響較大,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習半年后,我決意退學,投身社會實踐增長本領,實現我人生一次轉折。
1965年蔣鐸在北京留影(蔣鐸供圖)
2009年9月,退休后的蔣鐸仍在繼續抓拍(蔣鐸供圖)
1959年5月,經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校長丁井文介紹,我有幸進入人民日報社。起初是在文藝部美術組,負責設計和繪制地圖、圖標、刊頭等。1961年調到總編室攝影組,開始接觸並從事新聞攝影。我的啟蒙老師是攝影家呂相友。攝影與繪畫雖然存在較大差異,但都是通過視覺形象反映社會生活和人間百態,而且攝影反映得更快、更直接。由繪畫轉向攝影,這與我的初始愛好並不矛盾,眾所周知,吳印咸、布列鬆等攝影大師,都出身於繪畫。
對我來說,人民日報是一所更大的學校,是一個更高的平台,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剛練習攝影時,面對難得的拍攝場景,因缺乏經驗,過度興奮,有時搞得手忙腳亂,照片拍得不理想,見報比率不高。1963年5月2日,我拍攝的國家副主席董必武與首都群眾一起歡度五一節的照片在《人民日報》刊登,這是我見報的第一幅新聞照片。
勤學苦練,夢想成真
當記者要有夢想,採訪機會要靠自己主動去爭取。
1966年是個特殊的年代,作為攝影記者,我的夢想就是拍攝毛澤東。
那年國慶節臨近,我突發奇想:可否在金水橋前使用焦距不短於1000mm的長焦鏡頭拍攝毛澤東?這個妙想當即得到呂相友的支持和鼓勵。時間緊迫,我們四處打探,最后終於從國家體委登山隊那裡借得這樣的長焦鏡頭。
我精心做好各項准備工作,力爭萬無一失。1966年10月1日上午10時整,在優美的《東方紅》樂曲聲中,毛主席神採奕奕地登上天安門城樓。我全神貫注,全力拍攝……10月2日,本報一版刊發的兩幅照片,全是用這個鏡頭拍攝的。我的夢想成真,初次嘗試,大獲成功!
同年11月3日,毛主席身著軍裝,登上天安門城樓。經過之前多次細心觀察,我發現毛主席檢閱游行隊伍時,並不總是站在城樓的中央位置,有時走向城樓東端,有時走向西端。所以那天我大膽地預估,如果能在觀禮台上拍攝站在城樓西端的毛主席,效果肯定會更好!於是,我在金水橋前拍了一會兒,就果斷轉移到西觀禮台,等待毛主席的到來。終於,他一步步朝我走來,直到城樓西端止步。此時此刻,毛主席就在眼前,看得真真切切!他戴著軍帽,帽子上有顆紅五星。那天天氣晴朗,光線柔和,毛主席不時與周邊的人談笑。面對這個難忘瞬間,我沉著冷靜,聚精會神,盡全力捕捉……
1966年11月3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蔣鐸攝)
人民日報當時以半個版篇幅刊登這幅照片,刊發時,照片未作任何剪裁。原作品是黑白的,后來傳播開來就變成人工著色的了。照片刊發后,《人民畫報》雜志將照片選作封面﹔中國攝影家協會舉辦“紅太陽”影展時,將這幅照片放大到一面牆的尺寸﹔后來照片還被制成郵票、畫片、宣傳畫﹔1993年在陳石林先生籌辦的“紀念毛主席誕生100周年影展”中,這幅照片又一次展出。
我成了除新華社記者外,第一個在金水橋使用長鏡頭拍攝毛澤東的攝影記者!此后,許多兄弟單位紛紛效仿人民日報,進口這樣的長焦鏡頭,僅本報就先后進口了三部長鏡頭相機。
1966年從金秋10月到初冬,我先后5次參加毛澤東檢閱活動的採訪,5次拍攝毛主席。1967和1968年國慶,我都十分幸運地得到珍貴的拍攝機會。
大膽創新,堅持抓拍
作為專業攝影記者,我認為,無論是拍新聞照片,還是紀實照片,或是搞攝影藝術創作,抓拍都是一種常用的拍攝方法﹔新聞照片、紀實照片的基本拍攝方法應該是抓拍,抓拍是攝影記者的一項基本功,需要擁有責任心、正義感、勇氣擔當和技術技巧。
從1978年走上抓拍之路起,包括退休以后,在多年的新聞攝影實踐中,我一直堅守自己的理念,不遺余力、鍥而不舍地實踐這種拍攝方法,堅持在平凡的生活中抓拍感動的瞬間,反映普通人的喜怒哀樂。40多個春秋,這條路走起來確實不易,為此我付出過不少心血和汗水,當然也從中享受到成功的樂趣與喜悅,日積月累,久久為功,逐漸形成質朴自然的新聞攝影風格。1994年7月我出版了自己的新聞攝影理論專著《抓拍——紀實攝影新聞攝影的基本方法》,受到廣大攝影愛好者和專業人士的肯定。
1994年7月蔣鐸出版的新聞攝影理論專著《抓拍——紀實攝影新聞攝影的基本方法》(蔣鐸供圖)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的新聞攝影創作進入繁盛期。一方面,我的觀念已發生變化,思想更加解放,對新聞攝影規律的認識和理解不斷深入﹔另一方面,社會生活日新月異,新事物、新問題層出不窮,值得拍攝的東西空前繁多。這期間我雖然拍攝了劉少奇追悼大會、慶祝粉碎“四人幫”的歷史性瞬間《十月風雷》這樣的重大政治事件,但更多的是以生活為師,著眼於普通百姓,見別人之所未見,不斷超越自己。例如,《技術講座》《麥客換上新裝備》《開學典禮上的新教師》《一對戀人在天安門前自拍》等作品,就是這個時期的代表作。
工人們正聚精會神地聽講座(蔣鐸攝)
1978年底,我到北京內燃機總廠採訪,一踏進廠門,就被熱火朝天的學習氣氛和工人們的干勁所感染。為反映新氣象,我一改以往的老套路,一連數日,從早到晚泡在廠裡,認真體驗,細心觀察,從旁悄悄拍攝,務求人物真實自然的表情,尤其是工人們專注學習的眼神,以表現他們的內心世界。時任總編室主任的李庄審閱后,簽下“可用”二字,這是對我主動探索的肯定,對我是莫大的鼓舞,由此奠定了我后來幾十年的創作道路。當時這組照片以《勤奮學習大有希望》為題,在《人民日報》整版刊出。與十年動亂時期說教式的照片相比,這些照片表現手法獨特新穎,清新之氣扑面而來,引起了攝影界的廣泛關注,《中國攝影》約我撰寫採訪體會。這組攝影作品中的《技術講座》,入選全國影展,受到好評。自此,人民日報新聞攝影邁出了可貴的一步。
1991年夏,我在參加邊疆萬裡行採訪期間,在陝西寶雞看到成群結隊、手持鐮刀、身背鍋盔的麥客,十分好奇。麥客體現了中國農民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精神,我意識到這種現象恐將成為歷史,就連忙抓拍了不少照片,但后來一直也沒合適的機會發表。不出所料,幾年后,身背鍋盔、手持鐮刀的麥客真的不見了。5年后,1996年初夏,又一個麥收季節到來,我在京廣107公路河北段見到結隊南下的康拜因,馬上意識到這就是新麥客!欣喜之下,飛快地按動快門……
回到報社,我連忙將5年前后的這兩幅照片編在一起。1996年6月3日,《人民日報》三版頭條位置以《麥客換上新裝備》為題刊登了這組照片。1996年6月3日,總編輯范敬宜看后動情地寫了很長一段話,他說:“僅僅5年時間,生產力的發展,人的精神狀態的變化,就給人以恍若隔世的感覺。”他還特別稱贊道:“這組照片之所以感人至深,還在於利用的舊資料是一張非常真實、生動的現場照片。舊麥客的服裝、神態有著鮮明的時代特征。”這組照片榮獲《人民日報》年度精品獎一等獎。
1991年6月,麥熟季節,來自甘肅天水的麥客,到陝西寶雞關中平原割麥(蔣鐸攝)
1996年5月,在京廣公路河北段,新麥客“康拜因”結隊南下(蔣鐸攝)
還有一個故事,對我觸動很大。1988年5月,我到蘇北一個縣城採訪。那天,接待方專門安排參觀幼兒園,看孩子們表演舞蹈,聽他們唱歌。可當孩子們用稚嫩的聲音唱完一首纏綿的情歌時,我感到非常尷尬和無奈,這說明適合並受孩子喜愛的兒童歌曲太少了!
那年兒童節后,該照片在人民日報教育版刊發,反響之大,出乎預料!評報欄貼出兩張報紙,一張是“別具一格,說服力強,圖文相得益彰”﹔一張是“這個新聞照片很好!現場抓拍的,有新聞性,也提出兒童教育中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社外也有讀者來函,表示深有同感。有的讀者還動手給孩子寫了兒歌。通過這件事,我又一次感受到人民日報在人民心中的分量。
孩子們唱歌現場及本報評報欄內貼出的兩張報樣(局部)(蔣鐸攝)
以下作品,分別是我1988年9月1日在呼家樓中心小學採訪拍攝的《開學典禮上的新教師》以及2009年3月23日在天安門前拍攝的《一對戀人在天安門前自拍》。
《開學典禮上的新教師》(蔣鐸攝)
《一對戀人在天安門前自拍》(蔣鐸攝)
一幅老照片,感動百萬人
有件事,我至今依然難以忘懷。這是新媒體時代的一個奇跡。
2015年9月3日大閱兵結束的當天,網名為“周顧北的周”的一句“這盛景,如你所願”的微博和一幅周總理的黑白照片,迅速在網上轉發和傳播,至4日上午,轉發量竟然超過一百萬!許多網友看了這句微博和這幅老照片,流下了熱淚。
2015年9月3日,網名“周顧北的周”“這盛景,如你所願”微博截圖(蔣鐸供圖)
當時轉發最多的一句話是:“開國大典,飛機不夠,你說那就飛兩遍。現在不用了,飛機要多少用多少!”這句話既是歷史的回顧,又是現實的寫照,內涵豐富,令人感慨良多。其它轉發語還有,“戳中淚點,總理如你所願,祖國強大了!”“十裡長街,總理猶在,突然淚目。”“敬愛的周總理,國泰民安,我們中國發展得很好,中國在一步步強大,您要一直看著!”“如你所願,我輩當自強不息,致敬!”“唉,看到照片讓人特別想哭,總覺得周總理有未完成的事。”
這件事有力地傳達出中國人的愛國心、凝聚力和正能量。網友對於照片的理解,已不僅僅局限於照片本身的內容,而是升華為對於周總理為國家民族命運日夜操勞、鞠躬盡瘁的敬仰之情,升華為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堅定信念,這是彌足珍貴的。
周總理在1968(蔣鐸攝)
這幅老照片是我於1968年10月1日拍攝的,距2015年9月3日大閱兵已有47年。那年國慶,我從鏡頭中發現周恩來比兩年前明顯消瘦和憔悴,我的心為之一顫,我知道他是累的。當時,我們拍領袖都著眼於表現他們的神採奕奕,笑容滿面。我也是如此,但我沒有完全遵守這個不成文的規矩,拍下了當天周恩來那憂郁的眼神、疲憊的神態。雖然當時未能發表,但若干年后看到這幅照片,就令人想起周總理當時的艱難處境。攝影界一位知名教授評價說,“周恩來歷來給人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印象,為什麼突然變成這般疲憊和蒼老?這是被當時所謂的‘文化大革命’折磨的”“這幅照片很典型地透射出20世紀60年代的中國社會現實”。后來,中國美術館收藏了這幅作品。
一幅老照片被大閱兵喚醒,竟然感動了這麼多人,是我始料不及的。它今天的影響,決定的因素是周總理為國為民的高尚情操。這幅照片的拍攝過程,也使我認識到,作為現場人物肖像攝影,包括領袖的現場肖像,除了抓拍他們通常的滿面笑容,更要表現他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個性化的內心世界。如果沒有周總理那憂郁的眼神、疲憊的神態,這幅照片就不會瞬間打動那麼多人。
新媒體時代,報、網、端、微、屏齊發力、共相融,人民日報覆蓋的讀者群多達8億多!新聞攝影機遇更多,舞台更大。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新聞攝影記者要與時俱進,增強“四力”,以生活為師,深入探尋新聞攝影規律,不斷創作出更多生動鮮活、無愧於時代和人民的精品力作。(來源:微信公眾號“研究事兒”,曼葉平整理)
蔣鐸簡介:
1937年5月生於北京,高級記者,曾任人民日報社攝影組組長、中國新聞攝影學會副會長。1997年被評為"全國百佳新聞工作者",2003年獲得中國新聞攝影學會授予的特殊貢獻獎,2006年被中國攝影家協會評為有突出貢獻攝影家。2018年被《人民攝影報》評為“第二屆十杰人民攝影家”。曾多次擔任重要新聞評選評委。
代表作品主要有:《見証》《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周總理在1968》《承包第一年》《開學典禮上的新教師》《麥客換上新裝備》《生活中不能沒有排隊》《目光》《童年》等。著有新聞攝影理論專著《抓拍——紀實攝影與新聞攝影的基本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