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於:“金台唱晚”微信公眾號
袁鷹原名田鐘洛,1924年出生,江蘇淮安縣人,當代著名的作家、詩人、兒童文學家、散文家。上世紀40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作,1945年進入上海《世界晨報》,1947年為上海《聯合晚報》副刊編輯,同年底又任上海《新民報》特約記者,其間寫了很多雜文、散文、小說和詩歌,其中以散文影響最大。建國初期任《解放日報》記者、編輯,1952年調北京《人民日報》,任文藝部編輯、副主任、主任,並為中國作協第三、四屆理事,四屆主席團委員。迄今為止,已出版文學創作、評論隨筆的集子四十余種,散文集、兒童文學作品多次獲全國性的優秀文學獎。
▲袁鷹閱讀《金台通訊》
袁鷹,曾是我的領導,我在他手下工作過多年。他當文藝部主任,我是普通編輯。因為工作關系,我們多有近距離的接近,對他的文章和為人,都有過真切的了解。前年他家拆遷,搬到我們這棟樓,與我家相鄰一個單元,連樓層室號都一樣。我們成了鄰居,住處從未如此貼近。常有訪客找他,錯按我家門鈴。
他於30年前離休,我也退了17年。日前他出版了一本新著《生正逢辰》,拿到10本樣書之后,他給我送了一本。他在扉頁上竟是這樣題款:“榮來肇英兄嫂正 袁鷹敬贈 二?一六年四月”。他今年高壽92,大我14歲。這題款,分明有友好、客氣的成分在。以往,我和所有同事一樣,都稱他“老田”,他叫我“小鄭”。他給過我一二十本書,在崗時,題款大都稱“同志”,退休后,我漸次被稱為“兄”。十多年前,我們夫妻合著小書《綠竹情紅葉夢》,回送一本向他請教,自此,他但有新著出版,必題我們夫妻名字,並有“賢伉儷哂正”一類客氣詞。此番稱“兄嫂”,就更有熟人老友的味道,也多了點幽默。
袁鷹待人,向來很客氣。對前輩、同輩是如此,對晚輩也如此。他與部下都相處很親切。我們如今成了近鄰,就更有勝過遠親之感。他有很多好友和老部下,都是呼之即來,並樂於給他幫忙者。前年他不慎摔跌導致股骨頸骨折,曾住院幾個月,終因年紀大,未能治愈,隻能靠助步椅,艱難挪步。適逢某出版社約稿,要他結集一本散文集。他勉力編集,完成了他自稱“可能是最后一本”集子。剩下一點事,就是編排和打印目錄。他不會電腦,隻好找離他最近的老部下劉夢嵐和我幫忙。老田從來不願麻煩別人,過去連審完的報紙大樣,都不勞編輯來取,而是親自送還給編輯。小劉和我,其實是義不容辭,並且只是舉手之勞。而他卻不忘這小事,在后記中還記上一筆。
▲袁鷹
傷痛難為了他。他至今腦清目明,為文沖動不斷,無奈腿不做勁,並難以久坐,附身執筆更有困難,多少美文佳構,隻能蝸居心底。不久前,他看到一篇文章《“異化”問題的討論和周揚的遭遇》,文中插了一張照片,文字說明是“1983年4月8日周揚與人民日報同志交談”。他讀后引起一些回憶,那“人民日報同志”就是時任社長秦川和他。他於是寫成一篇1000多字的文章,詳記會見情況。想必它在他手裡攥了多時,最后想起讓我給打印出來。我雖非電腦能手,但敲千把字也是輕而易舉,並且樂於為之。如前所說,老田是不願輕易麻煩別人的,但我敢說,憑他的為人與人格魅力,他的許多老部下,誰都樂於幫他一把。他其實是很不甘於歇筆的,就在3年前他住院安起搏器期間,他還寫了近體詩《病房懷舊(20首)》。可惜的是,他能詩能文,如今被傷痛束縛,才情難以從心所欲地展現。
▲離退休干部局東五支部慰問袁鷹
近幾年,文友和部下,先后為他張羅過兩次生日宴。一次是2012年,由劉錫誠、馮立三、繆俊杰和郭玲春策劃並運作,邀約20多位作家朋友,為他過88歲米壽。劉錫誠兄曾如此介紹:2012年10月26日,來自人民日報文藝部、光明日報文藝部、文藝報、上海文匯報文藝部、作家協會、中國文聯的一些離退休老同仁和評論家,聚會於北京銀泰大廈眉州東坡酒樓,為著名作家、中國作協前書記處書記、人民日報文藝部原主任袁鷹先生祝賀米壽。袁鷹先生是兒童文學作家、散文家、評論家,上世紀40年代投身革命,以報刊編輯記者、作家為職業,50年代初到《人民日報》工作至離休,在文學戰線上做出了巨大貢獻。朋友們贊揚他的高尚的人品、文品。袁鷹先生在壽誕上講話並答謝。前來參加壽誕的老友有:人民日報的繆俊杰夫婦、鄭榮來夫婦,光明日報文藝部的秦晉,文藝報的謝永旺、陳丹晨,文匯報的史中興,中國作家協會的邵燕祥夫婦、馮立三夫婦、徐剛夫婦,中國戲劇家協會的杜高夫婦,中國文聯的劉錫誠等。
劉錫誠在致辭中說,伴隨著文藝界思想解放運動、新時期文學的步伐一路走來,袁鷹同志始終走在我們隊伍的前頭!是我們這一輩文學人的榜樣和少數幾個領頭雁之一。他的人品文品一直受到我們的尊敬。期待他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來!
▲劉錫誠在袁鷹88歲米壽宴上致辭
那天,友情洋溢,氣氛溫馨。雖在米壽之年,袁鷹卻是精神矍鑠,腿腳也還靈便。期待他多出好作品,必能如我等所願。會后,我們夫妻捧著那塊馮立三題寫的賀壽詩匾,驅車直送他家,也把福壽之氣,轉送到他的新居。20多個祝願,20多份真情,讓袁鷹感到了文壇朋友圈的溫暖。
▲袁鷹在88歲生日宴上講話
第二次是2014年10月28日,他90歲生日。還是繆俊杰牽頭,我跑腿負責訂購生日蛋糕。意向一出,應者踴躍。他的老部下,以至不曾受過他直接領導的“袁粉”,都聞訊趕來。也是20多人,在他家客廳裡,濟濟一堂。報社同事、“袁粉”錢江,早早就送來一副大紅壽聯:“九秩光翻千裡雪,三生筆落萬山秋”。張寶林和高寧送的是一幅字:“霽月光風”。90歲的朱寶蓁、85歲的姜德明、81歲的丁浪,其余繆俊杰以下一一入席。繆主持,大家自由發言。
一開始,老田就要求大家不要評功擺好。但“德高望重”、“道德文章”“山高水長”“為人楷模”這些詞,還是不時從人們嘴裡冒出來。姜德明說,我們文藝部幾代人,都感謝老田,他無論工作,生活,對我們幫助太多了。徐剛說,老田不僅教我們做編輯,還教我們做人。易凱說,老田是人民日報的一個“文化符號”。高寧說,她工作過幾個單位,在老田手下的那些年,心情最愉快、記憶最深刻。王必勝說,老田人品、文品沒的說,他從不整人。他什麼都好,就有一個缺點,“對壞人也太好”,逗得大家都笑。老田是他的研究生導師,說完,他執弟子禮鞠了三個躬。每個人發言都很短,幾分鐘,但都發自肺腑。
▲袁鷹90歲生日會合影,前排左起姜德明、李希凡、袁鷹,后排左起丁浪、解波、高寧、劉夢嵐。
老田接著回憶起人民日報文藝部剛成立時的往事。他說,他是27歲時,從解放日報調來的,沒多久就趕上了“兩個小人物”事件,就是批俞平伯,后來又是反胡風,從此風風雨雨不斷。沒想到,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正說著,88歲的李希凡拄杖叩門。他就是那“兩個小人物”之一。近兩個小時的活動,又一次帶著同仁的真誠祝願,連同那蛋糕蠟燭,喜慶明亮,同時融進賓主的心中。賀壽盛況,張寶林撰文,刊於《新民晚報》。
▲袁鷹90歲生日會合影,前排左起姜德明、李希凡、袁鷹、朱寶蓁、鄭榮來,后排左起高寧、袁鷹女兒。
我其實也有一事想說,因為人多插不上話。1983年,我因愛人工作單位離家遠等個人原因,請調到中國文聯,參與草創中國文聯出版公司。我向老田陳述原因,並把請調報告呈交給他。他理解我的家庭困難,並表示同意。過了幾天,他召集文藝部全體,為我舉行歡送會。純屬個人原因,本來無由開這樣的會,他想必是要給我留一個好念想。熱情的會議氣氛,讓我感動不已。那天晚上,我在家裡憑窗而望,忽然感嘆:我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其實無限留戀文藝部這個集體。
▲袁鷹和鄭榮來合影
2011年,報社評選優秀共產黨員,他是離退休干部局推薦的人選。評語說:“田鐘洛同志離休多年,雖年邁體弱但他離而不休,多年如一日的默默地為社會作貢獻。作為一個老黨員,他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堅決擁護黨的各項方針政策。他撰寫的多篇文章,頌揚黨的改革開放成果,弘揚樂觀向上精神。他樂於奉獻,積極參與各項社會捐助活動。在社會上他關心愛護青少年學生,為他們捐書授課,在家裡他照顧身有殘疾的女兒任勞任怨。體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尚思想品德。”在報社,他是口碑最好的老人之一。當選優秀共產黨員,也是眾望所歸。
今年在慶祝中國共產黨建黨95周年之際,報社舉行“雙優一先”表彰活動,他再次被評選為優秀共產黨員。
5月27日,一大不幸降臨到他家——袁鷹夫人吳芸紅老師逝世。我得到消息時,已過了3天。我與繆俊杰、王必勝相約,前往他家慰問。客廳裡挂著吳老師遺像,在肅穆的氣氛中,我們向遺像行了3鞠躬。之后老田沉重告知,喪事已料理完畢。此前沒發通知,一切從簡。我深知,老田其實很沉痛。他們風雨相依六七十年,相濡以沫,不離不棄,堪稱模范。他書稿的最后一篇,《濡沫相依古來稀》,回顧了他們的相識相知和相愛的故事和細節,略述了他們的坎坷經歷,和為孩子而承受的沉重心情,也表達了對未來的真情。一種高尚的情懷,讀來讓人動情。
吳老師是一位很有革命理想,很能干又很有成就,而且口碑很好的人。她在初中時就投身黨領導下的抗日活動,后來獲得過多種全國性的榮譽稱號。作為《少年報》總編輯,“文革”中自然也挨過整,也蹲過牛棚。他們戀愛時沒怎麼浪漫過,一起走路時話都不多。年到古稀時,老田卻忽有情詩萌生。1990年他們結婚40周年時,老田寫過一首詩:“還記結縭日,悠悠四十年。風霜同攜手,哀樂總相牽。留得丹心在,何愁白發添。今生情未了,再續后生緣。”他尤其不忘他被勒令蹲牛棚的當天,他被限制行動不許回家。他於是打電話到家裡,讓老吳送衣物和洗漱用品來。他打開包袱一看,裡面藏著四盒前門牌香煙。他大為感動。原來他平時不抽煙,隻有煙客來訪時,他陪著抽一支半支。她知道有“棚友”愛抽煙的,也是想讓他寫交代材料時解悶。她特意給他買煙,愛意深深。他捧著香煙,心中一熱,愣了好久。
吳老師老年多病,感到像活受罪,常有頹喪情緒。最讓她牽腸挂肚的,是身邊的殘疾女兒。許多年以前,她就不止一次對老田說:“我走了,你再去找一個,隻要能把孩子照顧好,我就放心了。”她比老田大兩歲。老田總是連聲阻止,不讓她說下去。“我心中也總是想:你若是有朝一日先走了,我還能遇到第二個嗎?那是絕不可能的,今生今世隻有一個!”讀此真情表露的文字,深感老人愛的深沉。
我問過老田:“老吳讀過此書和此文嗎?”老田說:“讀過。《濡沫相依古來稀》是十六七年前寫的。”我說:“很好!老吳走得無遺憾了。”
▲袁鷹夫人吳芸紅逝世后,繆俊杰夫婦(左一、二)、王必勝(右二)、鄭榮來(右一)看望袁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