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09年福建东南卫视记者黄剑开始拍摄中医纪录片,三年间走访300多位民间中医、道医,在其个人博客上发布了三百多篇采访日志,所拍摄的纪录片也即将在东南卫视播出。作为媒体人,他使普通大众对于中医的陌生、怀疑转向敬佩和赞叹,成为发掘民间中医的重要力量。
此文为黄剑供稿,摘录如下:
老天爷从你手上拿走的,其实都悄悄放在你身后。
五月,渭南城外。
告别了孙曼之先生充满浓郁中药气息的家。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野之家,生锈的铁大门两侧挂着一年又一年叠加在一起的对联,最新的一层红光闪闪地写着“地聚八方富贵财,门迎四季平安福”。门前一条坑坑洼洼的长巷,包围在拆迁得一片狼藉的平民住宅区中。上了车,我漫不经心底打着方向盘,脑袋里哗哗地回放着刚才和孙曼之先生得聊天的画面。结果在山路上走着走着,转了十分钟又绕回到孙曼之医生的门口。
跟孙先生握手告别的时候,我说我会再回来的,没想到回来得这么快。
“这个人品德太了不起了,”坐在副驾位置的萧道长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他的相貌奇特,简直是壶公再世!”
好像是谁走漏了我到陕西的消息,前不久在我准备出发陕西之前,忽然同时收到四位网友关于陕西民间中医的推荐资料。其中两位中医在宝鸡,一位在西安,还有一位就是渭南的孙曼之先生。推荐孙先生的是他的一位朱姓弟子,她在信里说:“内心一直期盼着在您的寻访之路上、在您众多采访的民间中医之中,能够有我的老师孙曼之医生。然而等待之久,久候不见,故而冒昧予您写信,盼能作牵线之人......孙师药简效宏,用药绝不多于十二味药,且计量少有超过15克,对每一味药是否该用都推敲有理才可使用,其严谨与细心非同寻常。药费很便宜,孙老师说,很多农民都看不起病,能忍则忍,不到迫不得已都不来看。我的多数病人都是农民,我一辈子看了很多农民,我知道他们的痛苦......孙老师并不知道我给您写信一事,也并未要求我去寻人采访。实为看过多篇您的报道,情真意切,既非宣传大夫又非为自己添色,字里行间流露的都是您的真诚与被访者的真实......因而我也希望我的老师能在您的笔下让更多人感动,他值得这种感动!”
到了陕西,和我一起在宝鸡出行的无名氏兄听说我要寻访孙曼之先生,当即拿起手机拨号。他和孙曼之先生是网友呢,因为都仰慕对方,曾通过共同的朋友相互转赠过书。“没问题”,无名氏老兄一通电话之后乐呵呵地说孙先生下午即恭候我们到访。“孙曼之医生最近刚出了一本《朱丹溪医案评析》。他在陕西一带很有影响力,甚至有人称他是霍金式的中医人物。”
走进孙曼之医生简陋的家,看得出他和学生们已经等候多时了。孙曼之先生身材比我想象的还要矮小,大大的脑袋安在瘦小的肩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没有一丝尘埃,一件缝补过多回的深色旧衬衫,再加上一根小拐棍,简直是《星球大战》尤达大师的真人版。
“老师好!”我要弯着腰才能握到他的手。握手的时候我特别小心,之前听说孙曼之先生自小得了一种罕见的“脆骨病”,稍有不慎就会骨折。他现腿脚残疾就是因为被一个鲁莽的病人不慎撞倒而致的。不过老天爷一定手下留情了,原本被医生认定活不过三十岁的孙曼之现在已经六十六岁了。
“我身体自小有问题,我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属于科学派,受现代科学的影响,所以我们对于中医开始就嗤之以鼻。尽管我们的亲戚也有挺不错的老中医,但是我们从来不接触他们,敬而远之。小的时候我都记着,我妈领着我走到街上,看人家看中医就说:你看,那骗子又开始了,为了多收几个钱儿,他们卖嘴呢!”那时候的孙曼之只有几岁,但是家人对中医的评价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到文化革命的时候他的父母都受到冲击,孙曼之一个人回到农村老家韩城。在韩城曾经也有一个残疾人,叫做司马迁。农民乡亲们看着十二岁就停止发育长不大的孙曼之手无缚鸡之力啥也干不了,就劝他学中医吧,没准能够养家糊口。实在走投无路,只读过小学一年级的孙曼之开始自己看书学医,遇到不懂的问题他还会向村里的老中医们请教。
“我学什么都快,一个月我就把中医那些教材都看完,再过几天就开始开方了,哈哈。这有什么好学的!这太简单了!这是所有学科里面最小儿科的玩意。”有着过目不忘本事的孙曼之那时候已经熟读诸子百家、黄老学说、西方哲学,初看中医,带着几分的骄傲,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理论和实践有多大差距的。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孙曼之在渭南轻松治愈了当地一位副市长孩子在当地医院住院久治不愈的病。机遇开始垂青孙曼之,他被安排到渭南县卫校,工作是管药房管账。是金子总会发光,因为找孙曼之看病的病人实在太多,卫校就专门为他办了个门诊。那个是缺医少药的时代,因为中医看病很便宜,初诊一毛钱,复诊五分钱,所以来看病的人很多。不到三年时间,不到三十岁的孙曼之已经和县上最有名望的老中医几乎是平起平坐。“我一天看七八十,我一天看七八十,最多的时候还超过一百多人。”
二十多年来永远矮人一等的孙曼之终于站起来。
他恋爱了,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中医。
像一个为了爱可以献出一切的情人,孙曼之信心满满地环顾世界。
我绝不收中医人的学费。中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都应该为之付出自己的努力......
孙曼之先生平日看诊的地方
趁着孙老师喝水的空挡,我赶紧把他的诊所转了一圈。他的诊所和家在一起,相当简陋。
除了多了一幅中国地图,这里看起来和大部分乡村诊所没有区别。
孙曼之先生对药材的要求也是非常高的。
在诊所的墙边的小桌上,堆着厚厚好几沓医案纪录本。顺手翻开,我拍了一张照片。我是中医外行,看不出药方开得怎样,但是孙曼之先生给病人的药价标注的很明白:一付是4.6元,一付7.6元。
继续聊孙老师当年学医的故事。
当年爱上中医的孙曼之病人虽然多,可是细心的他慢慢通过病人的反馈发现,自己真正治疗有效的不会超过百分之三十!再转身看身边的老中医们,数据同样让人失望。原来求诊的病人多,并不是自己医术高啊?年轻的孙曼之感觉挨了一棍子,沮丧之极。
“中医的疗效要提高是很难很难,这是个老实话。我为提高疗效奋斗到现在,始终把这个放在第一位。”于是孙曼之毅然而然地离开了原本用来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医院,回到家中,闭门苦读。“我用了三年时间解读经典文献,后来还写了一篇《〈黄帝内经〉成书年代的研究》。这篇文章是分为历史、训诂、音训、文字和医史,和中医史,把《黄帝内经》按照这几个大部分,进行了一个探讨。那时我觉得医史都搞不清研究脉学会有问题。”
纸上谈兵终觉浅,很快孙曼之又发现:中医教育的失败在于没有医案课。“古人的医案越学习我越惭愧。看了那么多年病疗效还不高,这在中医圈子不奇怪,很多所谓的中医名家,著作等身而不会看病。”于是孙曼之开始大量收集医案,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渭南小城收集医疗资料并不容易,孙曼之把叶天士的书能买到的都买到了。“《医术大全》出版以后,我赶紧就买了一本,叶天士的全部医案一共有五千五百个,我看了四遍,做了详细的笔记大量的卡片,这样说你就知道这中间的辛苦了。看一遍还不难,更难的是找到他治病的思路......”
已经六十六岁的孙曼之先生说起话来中气很足,条理清晰。在他的话语里我没有感到一丝对生活的不满和怨恨,他笑起来是那么纯粹,不笑时又显得那么专注。望着连沙发对他都显得高大的孙曼之先生的时候,我时常走神,我不自觉地反观起自己,在这个强大的精神巨人之前,忍不住会感叹自己多么渺小。
经过五年在家的苦读之后,孙曼之决定再次出山。当时政策开放了,他在渭南街道找一个房,继续行医。像武侠小说一样吧?归隐江湖,每日面对神雕、大海、松风、明月,练成一身绝世武功,现在高吟着“十年磨一剑,霜刃不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孙曼之重出江湖。
“可是我一开始就打了败仗,看病是看一个不好一个,看一个不好一个……”世事难料。好在这么多年,挫折打击对于孙曼之一直是如影随形的亲密伙伴,“我倒是没灰心,继续慢慢寻找失败的原因。”
孙曼之开始拜访周边所有的好中医,只要有一技之长的,不论年长。尤其是一些老中医,为了学习,孙曼之甚至把他们请到自己家住,好酒好肉伺候。这个自小不能奔跑的孩子,这个被预言活不过三十岁的男人,这个当年治疗有效率在百分之三十的医生,就这么一路就风雨,慢慢前行。终于,孙曼之在当地的医疗威信又重新树立......
现在孙曼之医生每天早上看三十个病人,晚上就是十几个到二十几个。他不再是那个被爱情激励得想征服世界的那个年轻人了。“你治疗能力到什么程度你心里要有一个数,比如一天有三十个病人,你不应该超过三个无效的或者有所加重的,不超过这个数,这就说明你临床的辨证对了,疗效到了。那些光说是我治好了张三,李四的医生那没有意义,很多人喜欢这样夸耀,他们从来不说自己没治好的病例,这不是真正的仁医。”
零七年,有一个姓董的小伙子背着一个大挎包,进了门孙曼之家的大门来拜师学医。于是从零八年开始,孙曼之先生正式招收学生,完全免费。“第一次收了六个,往后呢,十三个,第三批是三十四个,现在是应该是第四届了。”来这学习的学生最小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北京孩子,最大的有五十多,最远的是台湾的,也有少数民族......
免费?我又想起“谷贱伤农”啦,不交学费的学生会用心吗?
“我绝不收中医人的学费,中医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们应该为之付出自己的努力。”想起在这几百公里外那位诊病不收钱的医生,我心里暖烘烘的,大道不孤。 “我们这儿气候不好,四月份以前这里的保暖条件不行,你就没办法,住到那民房里边就冻得就不行。大概就是从四月到十月,学生就是这几个月上学。”我环顾四周,是啊,能在这种条件下坚持学习的,一定是真心实意想学医的。当然,学员中很大一部分人是希望老师给他们治病的。孙曼之先生也不拒绝,他给每个学生免费治病,在治疗过程中给学生们展示中医的魅力,也顺便完成了对学生的入门和认知教学。
“我招生的目的,只是为了使我一生中辛苦得到的知识不至于被埋没,使中医辨证论治的方法后继有人,得以传承下去。”孙曼之先生认为,以医案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可以在三至五年内出人才。经过几年的实践,他的教学模式和学生的临床经验已经日趋成熟。
孙曼之先生笑称自己的学堂是“流水席”,没有严格的学制。他跟学生说可以称他老师、师傅或者叔叔伯伯都可以。他不赞同那传统的拜师方式,因为他害怕严格的师徒关系会束缚学生的自由思想、创造型思维。而学生,感觉学得差不多,就可以离开,第二年要是看看书感觉自己再进一步需要学习了,可以再过来。
教学上,孙曼之老师要求学生们跟着抄方,还给他们资料,让他们读,给他们讲……讲古代医案,讲临床实践中的医案,献身说法。“就和学下棋一样,棋谱都得记住。医案就相当于一个棋谱类作用,对吧?”
“我有一点自负,觉得我死了可能还没人会这一套,起码是不多,学生们听了都笑。我说你看,我免费给你们就是为了你们以后照着我的路子走下去,我的心愿就是在去世之前,有十个高徒,能够为中医的疗效现身说法。至于单方验方,世界各国人家都有。问题是中医它是学,它不是光是简单的技巧,它有一个理论的指导,这样一个方法论的指导,是最要紧的。”除了20年前孙曼之先生的第一个学生赵已经在西安小有名气、患者盈门外,还一个董,经过两年多的学习,已经逐渐成长为具有一定临床经验的医生了。
“ 中医归根结底是一种方法论。有一些没有文化的老中医,他们照样可以有声有色疗效很高,对吧?他都没看过经典,为什么?不是他聪明,而是他把那个方法掌握了,就是咱们传统文化的方法,后人把它总结为取象比类。这是中医的一个基本的思维方法。这种基本的思维方法,它要有一个长期的摸索、锻炼,形成一种思维习惯。”
老老实实做学问,老老实实看病,疑难杂症用心看好,孙曼之先生认为这就是医生最大的成就。“我们一生中经常和疑难杂症打交道,不害怕它。和下象棋一样,只要我们肯动脑子,总有办法对付它,这就叫辨证论治。你学会了这套办法,就掌握了中医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