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9年福建東南衛視記者黃劍開始拍攝中醫紀錄片,三年間走訪300多位民間中醫、道醫,在其個人博客上發布了三百多篇採訪日志,所拍攝的紀錄片也即將在東南衛視播出。作為媒體人,他使普通大眾對於中醫的陌生、懷疑轉向敬佩和贊嘆,成為發掘民間中醫的重要力量。
此文為黃劍供稿,摘錄如下:
“這時診所裡來了三位客人,其中一位男子聲音嘶啞低沉,眼眶暗黑,脖子右下還留有一個六厘米左右的手術縫合線。 淋巴癌?我這外行都看出來了。病人在福建晉江的一位瓷磚廠工作,是同村的病友介紹來的,張醫生說他治過那一帶的癌症病人很多,所以口口相傳都跑到他們這兒來治病。
我安靜坐在角落,開始觀察記錄。 “疾病都是可逆的。首先改變飲食,蛋白質含量高的都要少吃,牛奶是第一要禁,魚蝦水鴨母都要禁食,如果能吃素最好,尤其開始治療的前三個月 。但是也要記住蔬菜裡菠菜、韭菜、豆芽、蔥、蒜都不能吃。”我在很多中醫大師那聽過類似的建議。得了大病的身體,好像一座失管的園子,現在疾病就像荒草叢生,如果你還在往院子裡施肥增加營養,那麼結果隻有野草長得更高。所以減少高蛋白營養補給,就是先切斷身體內的腫瘤的補給線......”
——上面是我在半年前寫的《廈門中醫世家》裡的文字。半年后,張生在電話裡又提起那位泉州病人,問我還記得他吧?當然記得!我想起第一次走進他的診所,正好遇見了這位剛剛被檢查出患霍奇金淋巴癌的青年男子,在姐姐和妻子的陪同下前來求醫,他的聲音嘶啞低沉,眼眶暗黑,一臉的彷徨和恐懼。為此我還上網查霍杰金淋巴癌的資料,知道它是惡性淋巴癌的一種,多發於青年男子或是55歲以上......
“有好消息啊?”
“他說他要唱歌給你聽。”
人們常說使一個家庭迅速破產的辦法是:吸毒、賭博和得癌症。可是得了癌症、絕症,對很多家庭來說不僅僅是破產,還要搭上一條命。
“傘丟了,我可以再買﹔錢花了,我可以再賺﹔如果你不在了,我該上哪找你啊?”在網上查霍杰金淋巴癌的資料時候我在天涯網上看見一位癌症患者女兒的帖子——《爸爸,我希望你被車撞了》。她寫道:“是的,希望你是斷了一條腿,或者雙手殘廢,或者毀了容......或者,我們從來不曾相識。我不是你女兒,你也沒有愛過我......或者,脫離世俗,在一個佛廟,靜心修煉,不再和我,和你的親人有任何的干系。那樣也很好,想你的時候,可以遠遠的看著你,隻要知道你好,就好!”這位無助的女兒的父親得了非霍奇金淋巴癌,正在醫院化療,她希望得到有緣人指引一條能夠挽救她父親的路。“我不能放棄。我隻有一個爸爸,他養育我,栽培我,給了我歡樂的童年,和所有美好的回憶。也許,小時候生活比別人差些,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記憶,沒有遺憾。來不及,來不及報答您。我在每尊佛前許願,求佛給一個報答您和報答佛的機會......”
推開廈門的這家診所的小木門,70幾歲的白醫生正弓著腰坐在一群病人中間,一邊聊天一邊整理她五顏六色的藥粉。看見我來,她笑笑起身問候一句,然后轉身給我煮烏梅湯。張生不在?有病人搭話說他外出看病去了。在白醫生的診所越來越難挪開步子了,除了病人外,四周都是 裝著五顏六色藥粉的瓶瓶罐罐。
診所裡有一位四、五歲的小女孩最先引起我的注意,她揚著頭高舉著右手抬著右腿,好像一個准備進場的紅色娘子軍。她倚在爸爸身上,像不倒翁一樣晃悠著,一直保持著那奇怪的姿勢,眼神也毫無交流。這對父女身邊,坐著另一個病人,脖子左側腫了好大一個包,不過還不影響他低頭看手上的平板電腦。還有一位五十多歲的留著小平頭的男子,安安靜靜地坐在藥櫃前的小板凳上,所有人中間他最不引人注意。
我坐到那位戴眼鏡的文雅父親身邊,聽他說起帶孩子求醫的故事。孩子已經六歲,三歲之前是正常的,后來出現情緒問題、動作問題、最后智力退化,現在已經不能語言,行動困難。CT檢查是小腦萎縮腦白質病變等等,為了給孩子治病,他們把廣州、北京的西醫大醫院都跑了,確定無法治療之后開始求助中醫。三年來奔走在廣西、山西、北京、福建......好些我都慕名採訪不到的傳奇中醫都給孩子治過了,可惜依舊無效,孩子的狀況甚至在倒退。在白醫生這的治療情況如何?父親說他們住在廈門已經一個月了,剛來的時候孩子坐起來都困難,現在已經能走上幾步了,臉色也好了許多。這真是一場漫長艱辛的旅途,一場愛和苦難的拔河。再想起我們電視台常把一群青年男女集中在明亮的演播廳裡蹦蹦跳跳自娛自樂風花雪月之后,找來兩個所謂來電的男女,由某企業贊助去哪哪哪天涯海角旅游勝地旅行一把,然后在炫麗的音樂裡打出響亮的片名《為愛向前沖》或是《為愛去旅行》,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有人推門進來,正是那位泉州病人。他略微?腆地招呼了大家,之后安安靜靜門口邊坐下。“聽說你要唱歌給我聽啊?”我把注意力轉向他。“沒有啦,張生就愛開玩笑。”他用濃重的閩南腔普通話說,聲音已經不再沙啞,中氣也足了很多。“怎麼會得這種病,我也搞不清楚。不過當時知想到要在醫院治療花錢肯定是個無底洞,多半還治不好。”因為經濟上的壓力,在確診霍奇金淋巴癌之后,他別無選擇地開始中醫治療,走進了白醫生的小診所。“后來都是吃中藥,吃藥還是很辛苦很難受。后來精神好了狀態好了,慢慢藥量也就減少。總之啥也不想了,就是吃飯喝藥吃飯喝藥,吃了兩個多月,我的聲音就開了,會說話了。”他說最早是因為自己右聲帶麻痺幾乎不能說話之后才去做全身檢查,發現了淋巴癌,最嚴重的時候在咳血了。治療的這幾個月,不僅要說服自己,還要說服家人親戚,“親戚們都在勸我去做化療手術,而且幫我把上海的大醫院都聯系好了,他們還要騙我去上海。我了解一下,這一去家裡經濟肯定受不了,就決定賭一把堅持看中醫。”
“現在醫院檢查報告怎麼樣了?已經痊愈?”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很重要。
“我現在不關心這個了,隻要心情愉快就好,就像阿姨(白醫生)說的天塌下來都不管。” 他一臉燦爛地把眼光投向白醫生,白醫生把老花鏡后面的眼睛笑得彎彎的,“沒事的時候多唱歌,想再多都沒用”。
坐在角落的那位五十來歲的男人忽然也打開話匣子了。“我在單位的一次體檢中忽然發現膽囊囊腫、肝癌,到處咨詢之后,得到唯一的答案是割掉!我是個很干脆的人,割就割,手術之后接著化療,死馬當活馬醫吧。醫生怎麼說我怎麼治,該吃進口藥我就吃進口藥,最后說有一種藥要十五萬,我一聽,吃不起。后來改成介入治療,到了第二次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因為把我肚子介入得大起來了,吃什麼都痛,痛得彎著腰還在挂瓶。醫生給打了杜冷丁,可是到后來杜冷丁一個小時就沒效了......總之到了后來,我已經不能行走,不能吃不能拉,大半條命沒有了,被家人抬出了醫院。第一次到診所拿藥還是我老婆來拿的,我根本走不動。”
多麼相似的治療經歷啊!相信這是大部分中國癌症患者的求生之路。紀錄中醫這兩年來,我總是會想起我父親,想起我們一家人當時多麼無知無助無奈。我忍不住一次次感嘆:如果還有一次機會......
“那現在指標怎麼樣啦?”
“體檢顯示囊腫消掉了,肝部還有些腫塊也被控制住。身體情況已經比以前好多了,現在我隨時可以走來走去到處跑,爬山對我都很簡單了,有次爬到山頂還做二三十個俯臥撐。張生都勸我不要這麼猛,哈哈。那天張生說我很快可以再去上班,我最近心情好得不得了!”
穿得像個時尚旅行者的張生終於回到診所,樂呵呵地指著那位泉州的淋巴癌病人問我:“他唱歌了沒有?我現在要求病人回家一定要唱歌聽音樂。” 難怪,我遇見診所裡的病人都很開心。
看著晃晃悠悠走過來的小女孩,張生解釋說:“這個小女孩的問題首先在於過度治療了。治病和打戰一樣,需要等待時機,不可一味強攻。對待這孩子,我建議目前以養為主,慢慢代謝她身上殘留的毒,等孩子發育的時候應該還有一次機會。不要一味著想要把病治好, 當你越想把病治好的時候,你就越治不好。因為醫生病人的心都著急混亂,可能因此走錯誤的路。” 我特別喜歡聽醫生分析醫案,好像是在讀一本破案小說。“看病和治病是不一樣的,醫生先要會看病,知道為什麼生病,才能開始用藥,真正治好病。所以病人不要急啊,你花了很長時間把身體搞壞卻現想讓醫生在很短時間治好你,這怎麼可能呢?”
“所有的癌症都是一樣的,發作的時候全身血液都有癌細胞,不是說肝癌時隻有肝臟有癌細胞胃癌時隻有胃有癌細胞,之所以那裡長癌,是因為癌細胞喜歡找最薄弱的地方安家,受體不一樣而已。癌隻有一種,藥也隻有一種。而一個人生癌,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情志所傷,那些易怒易煩操心多疑的人是最佳人選。癌症不是來自外界的入侵,而是自身細胞變異,就像反政府武裝。而外界的環境都是屬於誘因,激活你身上本來就具有的叛軍。再好比操場上一排好學生在排隊,調皮的就會跑出隊伍,如果他足夠壞的話就會把整個隊伍攪亂。”聽上去很簡單嘛。
“治療癌症的藥老祖宗都告訴我們了,最主要的是對藥的認識和應用。就像《黃帝內經》,學中醫的都在讀,每個人的理解又都不一樣,最關鍵在於合理的應用。就像有六千種中藥,治療心臟病的有一百多種,到底用哪一種?很多人就糊涂了。”
“在你看來,什麼類型的人更有機會得救呢?”我知道有太多太多病人沒有機緣遇見一位好醫生。
“窮人!”張生再次出語驚人,“沒有錢的人他就死心踏地吃藥,不去做手術不去化療放療,不去東割一刀西割一刀。前幾天來了一個病人,已經做過十四次手術,現在一點錢都沒有了,他再也傷不起,再也花不起,終於成了一個好病人。”
“醫,沒有必要去在乎中西、國內國外之別,萬物萬法皆為我所用,那才是大醫精神。如果黃帝活到現在,他一定會叫你去拍X光檢查的。”
離開診所前,張生遞上來一盒嶺南古琴大師謝導秀演奏的古琴CD《碧澗流泉》。 “油麻菜,幫忙把這個多刻錄幾張,我要把它們送給病人。”他把眼角笑得都是皺紋,“不會唱歌不聽音樂的病人不是好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