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9年福建東南衛視記者黃劍開始拍攝中醫紀錄片,三年間走訪300多位民間中醫、道醫,在其個人博客上發布了三百多篇採訪日志,所拍攝的紀錄片也即將在東南衛視播出。作為媒體人,他使普通大眾對於中醫的陌生、懷疑轉向敬佩和贊嘆,成為發掘民間中醫的重要力量。
此文為黃劍供稿,摘錄如下:
“我稱自己是一位針玩家,玩針的,也是玩真的,不玩虛假。我追求完美,既然要玩,就一定要玩出層次,玩出成就來。” ——冰台
在和林杰醫生交談中,最常聽到的名字有兩個:一個叫發開,一個叫冰台。
“發開醫生在福州,是我拜訪過近九百位醫生裡面治療腫瘤癌症療效最好的一位,他的很多當年肝癌晚期肝腹水嚴重的病人十多年以后都好好地生活著。”每次說到這的時候,林杰就會用右手拳頭砸在自己左掌上,“去年發開終於答應把他的治療思路傳給我,可惜到年底他忽然意外離世!”錯失學習良機,林杰說起來就心痛。
“冰台是個天才!說心裡話,我接觸的醫生裡,在用針上讓我佩服的不多,但是冰台是一個!”這一年來,林杰多次拜訪冰台醫生,在他的請求下,冰台甚至對著他心臟位置來了一針。冰台的針屬於大針,有的比火柴棒還要粗,當針立在胸口的時候,林杰聽見冰台笑著對他說:“這一針下去,就知道你把我的治療思路全學會了。” 林杰心裡當然樂開了花,后來他跟我說:“我發現人家冰台敢這樣扎針,自己的思路一下打開。”在冰台醫生的啟發下,林杰醫生研究改進了自己的大針,稱她作“佗針”。
能讓林杰醫生這麼推崇的高人,自然讓我心動。這三年來,我尋訪醫生,先是從有學院、醫院的著名專家教授開始找起,后來轉到網絡上有名氣的中醫大師,再后到加入百姓傳說的民間中醫高人,現在又多了高手推薦的高手......呵呵,有意思有意思,你說這要是拍成中醫的《功夫》,那是該輪到誰出場啦?
林杰說起冰台醫生過后兩個月,我已經坐在了他的對面。先前了解到他用的針比別人要粗大很多,所以想象中的他比現實中的要高大威猛許多。冰台醫生圓圓光亮的腦門超級醒目,讓我想起林杰說冰台研制的針應該叫“禿針”,因為他制作的“立新七針”裡面有好幾款針頭的形狀和他的禿頭形似,呵呵。
“老兄,才長我幾歲啊,怎麼頭就禿了?”
“其實不是沒頭發,是頭發白了太多,所以直接光頭痛快。”痛快人,一見面就可以老朋友一樣的交談,不要什麼滔滔江水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三生有幸的客套。
“說說你的故事吧?怎麼就得到趁手兵器練出一身功夫的?”
“九八年時,我媽媽五十幾歲的時候得了西醫說的腰椎間盤突出,發作的時候很痛,坐、臥、站都痛,還酸、漲、麻,特別痛苦。我帶她上醫院去檢查后,被定性為腰椎間盤突出壓迫坐骨神經,住院輸液一周不見好轉,再針灸理療科進行針灸電療兩個療程(20天),仍然無效。醫院裡的醫生都認為要做手術才能治好,可是媽媽怕手術萬一失敗后會癱瘓,堅持不做。”
有一天冰台的媽媽在醫院裡做神燈烤,當時身上扎的針和插秧一樣密密麻麻,結果遇到一個責任心不強的醫生,開了烤燈后就去旁邊聊天,老太太這邊燙得不行,最后都燙起泡了。“這是觸動最大的一次,當時我很生氣,但又不能把醫生怎麼樣,於是我開始四處尋求腰椎間盤突出的良醫......”
在重慶鵝嶺正街,冰台發現了一個治腰椎間盤突出的專科醫院,與中醫通話后說隻需要帶上病者的X光片就可以治療。到醫院老中醫看了片子拍胸膛說,一個療程下來不能全好也能好80%,當時一付藥大概是80元,一個療程的藥大概是800多元,可是老太太吃下去后依舊無效......
再后來,在一個盲人診所裡,一個盲人按摩師用了63天,終於把老太太的病基本按好了。看按摩效果還可以,有學武術基礎的冰台思考了一個月之后,辭去了國營企業工作,毅然開始拜師學習按摩技術,從此踏上從醫之路。
為母親的病而開始發心學中醫,這種願力的力量是無窮的。看羅大倫兄《古代中醫的故事》的時候,經常看見這樣的畫面,被這樣的故事打動。
2000年時冰台開了一家按摩店,從頭到腳做一次按摩,一個多小時,定價15塊錢,做得相當辛苦。最慘的一個月是給一個請來的按摩師800塊工資之后,自己口袋裡隻剩下300塊錢。后來冰台又找老師學習接骨,學成回來之后發現沒有市場,因為當患者骨頭斷掉之后都到醫院去了,特別是城市裡面。靠中醫生存,不容易。
為了學會如何治愈那些頑固性的腰椎間盤突出症,冰台滿世界開始拜師求學,先后學習了苟氏整脊、龍氏整脊、王氏整脊、美式整脊、盆骨平衡療法,一步步充實自己。可是整脊術的治療面還是有它的局限性,那些整脊大師在治療腰椎間盤突出症時,效果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他又在報刊雜志和朋友口中到處打聽消息求學。幾年下來又學習了馬氏溫灸、挑治療法、埋線療法、新九針、平衡針灸、百病神針、董氏奇穴、放血療法、腹針、頭針、手針、火灸等多種門派的針灸療法。在學會這些方法之后,臨床應用時屢見奇效,很多在別處久治不愈的患者,被他輕易就治好了,這點小成績經常讓他沾沾自喜,可是一旦真正遇到頑固性的腰椎間盤突出症,冰台用盡本事,依舊是敗下陣來。
“這讓我非常苦惱!我是一個不甘認輸的人,激勵之下我又到處求學,先后學習了小針刀、液針刀、水針刀、小寬針、藥刀、刃針刀、溫銀針、火針、水針、棍針、長圓針、氧氣針、鋒鉤針、巨鉤針、鉤撥針、鈹針、?療、神經阻止等等療法......”這一長串名字把我嚇住了,終於知道為什麼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冰台會變成一頭白發。然而鋼鐵就是這樣練成的。
十幾年來,除了一些中醫的理療醫術,冰台在臨床方面也接受了大量的西醫理念,對於人體解剖,也是從無知到有所了解,從小針刀、液針刀、刃針、鉤活術、撥針、銀質針等等西醫理念的針法裡面,一步一步走過來。對目前中西醫界佔據主流的幾種針法,都做了頗為深入的了解。
練熟了十八般武藝各門功夫之后,冰台治起病來信心滿滿勢如破竹,每天病人絡繹不絕。在冰台診所牆上甚至高挂著病人送來的“止痛至尊”大字,大有舍我其誰的氣勢。
每一個成功的人,都是善於反省時常覺悟的人。就像當年孫曼之老師,調查發現自己治病有效率才百分之三十不到的之后,決定拒絕每天上百個病人,不再看病,把自己關起來閉門苦讀五年。冰台的這一天也忽然來到。一次偶然重讀《黃帝內經》后,他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實在太浮躁了,與老祖宗的內經針法相比,眼下這點兒花裡胡哨的醫術是那麼天真幼稚。所謂的“絕招針法”除了源自尸體的解剖知識,根本對人體還一無所知,原來自己無知的醫術還傷害過不少人!摸摸一腦門的汗,冰台決定不再痴迷以往的微創針法,真正靜下心來花大量時間去研究《黃帝內經》。
在兩年閉門苦讀《黃帝內經》后,冰台終於覺悟到:氣血才是人體最重要的物質。一味的講究淺刺皮下或深刺骨面,自以為安全,常常是療效微微,反而白白傷害了患者的氣血。很多時候,很多痛症,明明肌肉已經是受害者,大師們還在大力倡導用針去刺激肌肉,無形之中造成新的醫源性損害,患者病痛不但沒治愈,反而轉變成了慢性久治不愈的病痛。更有甚者,自認為淺刺安全,卻不知小針淺刺正好泄瀉了患者精氣,如若這個患者本身久病體虛,精氣將絕,無知醫生自以為是的這一針淺刺,正好就會造成患者直接或間接死亡,醫生殺了人卻不擔當罪名!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小針刀對身體的破壞性也很大!難怪林杰醫生兩年前也開始不用小針刀了。
“我稱自己是一位針玩家,玩針的,也是玩真的,不玩虛假。我追求完美,既然要玩,就一定要玩出層次,玩出成就來。”
這才是冰台的性格,他摸摸自己圓圓的腦門,在從醫十一年之后,再次拿起《黃帝內經》,研讀《九針論》,希望按照老祖宗的指引,自己動手做幾支對身體更加無害的更趁手的針。
一個光頭男人,夜深人靜時,對著古書月下磨針,月亮、腦門、圓頂針頭相映成輝......
古書中,冰台經常看到神醫們很善於治療疼痛,向往不已。“西晉史學家陳壽在《三國志方技傳》裡描述華佗的針灸醫術:“若當針,亦不過一兩、處,下針言‘當引某許,若至,語人’,病者言‘已到’,應便拔針,病亦行差。”華佗在下針的時候會告訴病人,針感會傳導到什麼部位去,如果病人說針感已到,於是起針,病就好了。什麼時候自己也能有這樣的本事?冰台決定從古書裡去找老師。
“查找相關資料,我很重視的是金、銀二字,以及針身長度和直徑。因為我試圖從這些數據裡面分析,找出古代針灸的一點治療理念。”尤其是《黃帝內經》,隻要是提到針的地方,冰台都無數次地琢磨參悟。
冰台太太描述冰台在那些瘋狂的日子完全心無旁騖,兩耳不聞,目中無人。“晚上盡是兩三點鐘爬起來看《黃帝內經》,看了過后馬上就去磨針。”很有畫面感啊,一個光頭男人,夜深人靜時,對著古書月下磨針,月亮、腦門、圓頂針頭相映成輝......
“有時候我起來去寫一點東西,怕早上起來就忘了嘛。差不多有3年左右的時間,我睡不好。晚上跟白天一樣,腦袋裡全是在跟病人交流,怎麼樣治療,在哪裡扎針,效果怎麼樣,有點透支過度......”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這種痴迷的學習狀態,我在很多中醫身上聽說過,想起來都那麼親切熟悉:陳山民為了偷學醫術,假裝病人家屬擠在人群裡把醫生開的方子抄滿手心手背......不名一文的振林醫生跪在地上求一個小屁孩帶他去採一種藥......身材矮小的孫曼之從渭南艱難地擠上公交車,為了到西安圖書館去查資料......少年張至順在學校食堂做完飯,趕緊跑進教室角落旁聽學習......
中醫日漸衰微,有人說主要問題是出在傳承上,有人說是出在政策上,有的說是西方思想的侵入滲透對價值觀的影響、有人說是出在不科學上......我們常常感慨哪個大師又走了,哪一門絕學從此絕矣!難道中醫真的就像我當年那麼迷戀的中式古帆船一樣,都只是一個浪漫的往事,永遠再回不來了?
在冰台眼裡,中醫的日漸衰微,很大問題是出現在中醫人的保守、缺乏獨立思維和創新意識上,不能創造性地繼承先人的智慧。在外面游學了近十年的冰台終於開始“閉門造車”,歷經三年探索后,打造出一套自己的獨門兵器——“立新七針”:員針、員利針、鋒針、毫針、長針、大針、鍉針。
“我做這個針還是有一點點基礎的,因為以前在單位是做電工,多多少少接觸到這些東西,最簡單的一些鉗工知識懂一點。做這個針是很有樂趣的事, 尤其開心的是它們都是按照我從《黃帝內經靈樞經》上解讀來的想法制作。”從冰台醫生身上我看到一個最大的閃光點你知道是什麼?我覺得可以套用梁某人的“重新發現中醫太美”來套用,因為他把遺落在歷史長河裡的寶貝重新打撈出來了,在繼承古老傳統文化的基礎上進行了創新。
可惜我這外行,沒記住“立新七針”每一支的用途、特長、治療范圍,也沒搞清為什麼他們長得奇形怪狀,因為我看到它們經冰台醫生扎進人的身體后,都目瞪口呆了。
那場面實在有點嚇人,那麼大那麼長的針,甚至有的連針尖都沒有,它怎麼進到人的身體呢?而且進到人體后你怎麼就知道它到了什麼部位?
為了解明白,我還特意安排了“不怕犧牲”的志願者去冰台醫生診所做了幾次暗訪考察。腰椎疼痛的,被冰台在兩胯扎了兩針,居然把腰痛大大緩解,而且說兩支長針進到身體沒有啥感覺,只是麻麻脹痛。有點意思。
“我們用了幾十年的筷子后,現在用筷子在一鍋湯裡夾東西,夾到沒夾到東西我們知道的,用筷子把水豆腐夾出鍋也不難。但這對第一次用筷子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因為他連筷子都沒捉好。針下去了,這個針感、手感,進針的深淺,最難學,我也沒辦法告訴你們。這就是一種感覺,一種熟能生巧的境界。我給林杰醫生扎的地方實際上是非常的淺,那個針很粗、很重,但是在胸口可以立起來。當時我的針是到了肋骨的內側緣,再下一點就進了到胸腔裡面去。到邊緣的時候下面就剩一層膜,我能感覺得到。”冰台說做醫生手上一定要有感覺,天天扎天天扎練出來的,針進到身體裡去的時候就跟你看到的一樣的。
“取的穴位要少而精,越少越好。”冰台說每次針刺都要耗費病人的氣血,所以他治過一個病人后都會讓他回去休息幾天,不要天天來,“這是我的秘密。因為今天耗了你的氣,特別是膀胱經出問題的病人,多血少氣,本身氣都比較弱一些,如果耗他的氣太多的話,你會發現這個人的氣色會變的。無論大針小針,扎幾天后病人的經絡氣血通了,你會發現他氣色紅光滿面,白裡透紅。但是你繼續扎下去,可能10天8天以后,你看他整個人灰扑扑的,跟大病一場一樣,因為耗他的氣太多了。這一點是很多針灸醫生和搞這個臨床治療的人都沒有認識到的。特別是一些西醫,根本就沒有這個觀點。有的醫生用銀質針,扎多的時候七八十根針下去,我們假設一個針眼隻有1毫米,7、80個針眼加起來就是7、80毫米,如果聚集起來就是一個大洞。你想這個洞對你元氣的損耗多大?這種治病實際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現在一有空閑冰台就打磨自己的針具。“我是個熟練工了,現在兩三個小時就能磨出一支針。”一個能夠自己制作趁手兵器的戰士,我什麼時候能自己給自己造一台相機該有多好?
立新七針裡面,很多枚針都屬於頭大身小,為什麼?冰台說:“不僅要頭大,還要圓滑,這樣不會切割斷肌肉,在治療的同時對身體傷害更少。”他給我打了一個比方,在擁擠的公交車裡,有一個人從密度非常大的人群中鑽過,過去之后原來擁擠的人群位置都調整了一下,會感覺到寬鬆一些。身體上的氣血筋肉也是這樣,淤堵住了,我們用針疏通一下,引導一下......學中醫你不要去按照傳統的中醫書本去學,你從自然界的角度,觀察身邊的一些人文事物、自然現象、風土人情呀。從這些角度你去理解,真的是很快。學易經也是這樣子的,在天成像,在地成形。其實很簡單的。”
聊天中我發現,冰台對社會尤其對自然的觀察仔細入微,這在很多我熟悉的醫生身上都能看到,就像余浩兄弟寫的《萬病從根治》,說的就是從生活和自然中聯想到的治病思路。“我的經驗完全是在社會裡去淘的,去自然裡去觀察得來的。這幾年我教了七、八十個學生,通過觀察他們,發現生活閱歷比較豐富的人悟性比較高,由於見多識廣,他們對事物的理解以及人身體病痛的理解就深入很多。”
“在07年以前,我的診所也是人多得很,多的時候一天也是五、六十人,少的時候一、二十人,一天下來就是累,回到家就是想休息,根本沒有時間去看書來提高自己,沒有時間去反思,去想一些東西。經常就是一個病人今天來了,效果不好,明天又來,效果還是不好。一直這樣,沒有辦法,因為沒有時間去琢磨。”后來冰台給自己規定,隻有上午上班,下午時間研究、學習、交流。
“日本回來的一個醫生,是搞手法的,說想跟我學習。他說大部分醫生都是為患者在活,但是我是為自己在活。這句話是不錯的,因為醫生如果你自己活的質量不夠高的情況下,我根本不相信你能讓患者生活的質量很高。而且我講呀,如果一個醫生在自己非常窮吃不飽飯的情況下,能夠專心治病,不在病人身上多挖一點出來呀?這對醫生要求太高了!”
到現在冰台醫生已經辦了兩期學習班,有一次他還告知大家他會用易經命理的方法來選擇學生。“我們想看看這些專業的醫生看是怎樣弱不禁風的!”規則是這樣的:但凡來了一個想跟他學針的醫生,冰台就會和他聊幾句,然后就很直接肯定地告訴他:“你不適合學習本門針法!”其實,這只是童心未泯的冰台玩的一個心理測試游戲。大部分的人一聲嘆息,退出了,最后隻有2個人堅持了下來。
“襄陽有一個姓韓的醫生,我告訴了他不適合學我的針法后,結果他的回答是適不適合自己知道,還說雖然叫我師父,但年齡比我還大,生活閱歷的告訴他自己適合。我說既然你這樣你堅定,我就接受你,但是以后你做得不好不要怪我。他說絕不怪師父!這樣的人還沒來我就喜歡他。那些平時談得頭頭是道的那種人,一說他不適合他就蔫了。”在冰台醫生看來,一個人做一件事情一點意志都沒有,一點恆心都沒有,一點自信都沒有,還能做好什麼事情?
最后一個問題,我問冰台醫生,“如果現在重新站在十四年前“腰椎間盤突出壓迫坐骨神經”的媽媽面前,你能治好她嗎?需要多長時間?”
“隻要用三次、前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就可以幫助她通過調節氣血恢復健康。”冰台說這話的時候信心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