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網站暗示有"高層背景"被關 "調研員"自稱寫內參

　　馮兵（化名）提供的《決策內參通訊》（2012年第五期）。本報記者 盧義杰攝

　　林峰（真名“姚昌武”）的決策內參通訊工作証、調研証以及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採編証。 本報記者 陳婧攝

　　“高層領導信息網”和“決策內參通訊”被關閉了。

　　這兩家網站的負責人是一個人。10月22日，網站被關閉的約一周前，該網站“駐地調研員”林峰在江西財經大學黨委宣傳部被指使用偽造証件，警方對其行政拘留10天。

　　林峰持有的証件包括採編証、調研証及工作証。與新聞記者証類似，証件封皮印有國徽，內頁載明：“根據國家有關規定，持証人工作期間可在交通、通訊、住宿等方面獲得優先安排。”

　　在北京首東國際大廈三層，名片顯示為“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決策內參通訊調研中心辦公室主任”的賀斌告訴記者，公司不知網站被關閉的原因，至於林峰打出國務院的旗號，是公司明令禁止的。

　　記者今年9月對上述網站進行的截圖顯示，網站自稱由中國區域戰略發展決策委員會主辦，《決策內參通訊》是呈報中央、國務院高層領導的機密材料。

　　從証件到網站都暗示與“高層”密切交往的兩家網站，為什麼會被關閉？記者進行了調查。

　　“駐地調研員”稱“我是給中央首長寫內參的”

　　“你們部長到哪裡去了？這個上班時間，辦公室怎麼不見人？”10月22日15時許，江西財經大學黨委宣傳部網絡辦主任匡琳，突然被一句質問打斷了手頭的工作。

　　匡琳回憶，當時門口站了3名男子。為首的一名年齡在40歲上下，一小撮頭發垂在腦門中間。“他穿著類似攝影記者常穿的馬甲，馬甲的左胸口還印著國徽圖案，國徽下面和背部似乎都印有‘決策內參通訊’的字樣。”盡管事隔一個多月，宣傳部多名工作人員仍對該男子的形象記憶猶新。

　　宣傳部副部長喻春龍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他隨后將該男子請進自己的辦公室。當他詢問男子身份時，對方亮出了3本証件：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採編証、決策內參通訊工作証、決策內參通訊調研証。

　　11月20日，記者在南昌蛟橋派出所看到了上述証件。証件封皮均為棕褐色，印有國徽，內頁中持証人姓名為“林峰”，辦証時間均在2013年7月22日。

　　在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的証件中，林峰的職務為新聞中心採編員﹔在決策內參通訊的証件中，其職務是調研二部駐地調研員。

　　警方詢問視頻顯示，林峰對“亮証”的解釋是，他是以私人身份到學校找朋友，亮工作証的原因，是宣傳部領導詢問了身份。

　　按照喻春龍的說法，對於此行來意，林峰提出了兩種版本。

　　一個版本是他稱來自中央新聞單位，是國務院決策內參通訊的工作人員，來核實學校一位方姓教師的身份，因為其在外經營一家公司。“如果他不是江西財大的老師，那就是冒充學校名義在外招搖撞騙，我要寫篇文章曝光他。如果他確實是，那我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隨后，林峰又提出第二個版本：自己和方老師是朋友。

　　宣傳部宣教科工作人員謝行焱証實，林峰在與其交談時也是上述說法。

　　林峰事后接受警方詢問時否認了“寫文章曝光”一事。“其他人不是這樣說的。”一名民警提出。

　　喻春龍對林峰的表現有些懷疑。於是，他一邊聯系江西省委宣傳部，一邊報警。

　　一位出警民警告訴記者，林峰不願坐上警車，“他說‘你知道我是干什麼的嗎，我是給中央首長寫內參的’，並讓同行的一個年輕人拍下我的警號。”喻春龍也証實了類似說法。

　　據了解，林峰真名姚昌武，經營著南昌海之戀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去年5月，林峰因涉嫌信用卡詐騙兩萬余元，曾被南昌警方刑事拘留。

　　10月23日，江西省新聞出版局向蛟橋派出所出具了一份《証明》：“經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主辦的中國記者網核查，無《決策內參通訊》報刊出版單位。”

　　隨后，警方依據《治安管理處罰法》第52條對林峰行政拘留10日，理由是“使用偽造証件”。

　　方姓教師近日告訴記者，他經人介紹與林峰認識，並投資其一個項目。后來，他認為林峰財務存在問題，提出終止合作，但林峰一直拖延退款。

　　“他可能是希望去單位將事情影響鬧大，阻止我走法律途徑。”方老師猜測，事發三天前，他的弟弟曾向林峰表示將通過法律途徑解決問題。

　　11月22日，賀斌在接受中國青年報記者採訪時則表示，公司沒有派林峰前往江西財大，其行為是公司明令禁止的。

　　文化傳媒公司的“高層背景”

　　中國青年報記者實地走訪發現，11月23日，林峰的文化傳媒公司門口是一塊紅色背景的長方形招牌。招牌正中偏上方是一枚國徽，國徽之下標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涉外調查”、“國務院決策內參駐地調研”、“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新聞中心”等字樣。這塊招牌旁邊，是他經營的“海之戀”文化傳媒公司的“空姐推介比賽”海報。

　　招牌還在最上方注明“中央統一編號：JC.X20130301”，落款則是“林峰工作室”。

　　林峰此前所持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決策內參通訊等3本証件，正是由上述單位頒發。這些証件與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頒發的新聞記者証，存在一定相似性。

　　相比招牌和証件，這兩家已被關閉的網站顯然看上去更加“權威”。今年9月，因讀者舉報，中國青年報記者曾對網站部分頁面進行截圖。

　　高層領導信息網頁面上方是一條紅底的長方形橫幅。左側為一枚國徽，右側是天安門城樓圖案，中間印有“高層領導信息網”7個字。

　　橫幅下方的導航條包括“區域發展”、“城市建設”等20個欄目。其中，“曝光與舉報”欄目刊登了由網站“調研員”撰寫的輿論監督性文章或一些群眾的舉報信。

　　在導航條下方，還列出了中央政治局常委的照片、國家領導人的新聞。記者發現，大部分新聞轉載自新華社、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

　　“決策內參通訊”網站頁面較為相似。該網站宣稱：“《決策內參通訊》既是委員會的內部資料，又是呈報中央、國務院高層領導的機密材料。”

　　賀斌告訴記者，上述網站由“中國區域戰略發展決策委員會”主辦。他自稱曾看過一份公文，大致內容是，2006年，一批部委機關的離退休老干部聯合發起成立了該臨時機構，“后來運營到現在”。

　　對於該委員會是否存在，記者尚未証實。但一個事實是，兩家網站已被關閉，國家工信部ICP備案系統如今已無法查到網站信息。

　　記者今年9月查詢的ICP備案結果顯示，高層領導信息網主辦單位為“北京國研陽光市場調查有限公司”，決策內參通訊主辦單位是“北京國研東方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兩家網站主辦單位性質均為“企業”，負責人姓名都是“李曰仁”。

　　值得注意的是，與林峰所持証件封皮的單位名稱不同，ICP備案並無“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的“中國”二字。

　　而在工商注冊登記資料中，“國研東方”公司的成立日期為去年3月1日，法定代表人是李曰仁，注冊資本100萬元。“國研陽光”公司成立於2013年6月9日，法定代表人是一魏姓女士，注冊資本1000萬元。

　　據高層領導信息網介紹，李曰仁曾是某中央媒體文化事業中心專題部副主任，被諸多機構聯合授予“中國紅色文化傳播大使”稱號。

　　交5800元得到3本証件

　　這兩家自稱與“高層”聯系密切的網站，其運營模式是怎樣的呢？

　　河南孟州市大定法律服務所法律工作者馮兵（化名）曾是“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律師團成員”，與林峰一樣，他也持有3本証件。

　　馮兵回憶，今年春天，他接到了高層領導信息網的電話，對方邀請他加入律師團。“網站看上去很權威。當時考慮到對提高知名度有幫助，我決定加入，並給公司寄了幾本我寫的書。”

　　但是，賀斌稱，當初是馮兵主動要求加入律師團的。

　　馮兵在2月中旬收到了網站頒發的“律師團成員”榮譽証書。3月28日，他前往青海省某縣代理賈文（化名）與當地有關部門的一起房屋征收官司。

　　賈文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他經朋友介紹認識了高層領導信息網的“記者”，“他們來了兩次，第一次是2012年12月”，“我為他們報銷了機票”。

　　按照賈文的說法，“記者”第一次來到縣城之后，有關部門暫時停止了房屋征收，后來，“記者”向他介紹了一位河南的法律工作者打官司。后者就是馮兵。

　　馮兵稱，庭審結束之后，馮兵與賈文簽訂了委托代理合同。合同載明，雙方就委托代理事宜共同商議有償代理服務費20萬元。合同蓋有“孟州市大定法律服務所”的公章。

　　馮兵、賈文均表示，賈文共支付了馮兵11萬元。不過，賈文對收費和結果並不滿意。

　　4月15日，馮兵前往北京，與李曰仁簽訂了“合作協議書”。協議書顯示，乙方主要職責為：“1、在指定的調研范圍內調研、採集有關信息稿件，每月不少於5篇﹔2、為甲方組織有關廣告和贊助﹔3、完成甲方交給的其他工作任務。”

　　同時，乙方須向甲方每年繳納會員費、管理費、工本費、咨詢費和郵寄費共計5800元。

　　繳納5800元之后，馮兵拿到了“中國高層領導信息網工作証”等3本証件。記者看到，這些証件樣式與林峰所持証件相同。

　　馮兵向記者提供了一本43頁的《決策內參通訊》（2012年第五期），內有《關於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反腐敗總局”的建議》等3篇文章。他稱，這是公司送給他的。

　　記者看到，該書封面上方寫著“內部資料 領導參閱 注意保密”，其版權頁載明該刊由“《決策內參通訊》編輯部”編發，政策指導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中共中央宣傳部、中央政策研究室、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智力支持單位，則列舉了新華社、清華大學等13家媒體、高校或部委。

　　對於這本刊物，賀斌表示，這是公司內部資料刊物，沒有公開出版發行。

　　馮兵大約在5月前后決定與網站脫離關系。按照他的說法，此前，他與網站一位龐姓工作人員再次前往青海，赴法院、政府有關部門對賈文的事情進行協調。

　　馮兵說，這一次，他們拿著蓋有“高層領導信息網新聞中心”公章的介紹信。但調解依然沒有結果。

　　分歧發生在離開青海的途中。馮兵稱，龐姓男子提出將賈文的11萬元交一半給公司，“我拒絕了，因為那是我代理訴訟案件的合理收費。”

　　6月5日，高層領導信息網新聞中心發出《解聘馮兵公告》稱，馮兵假冒法律工作者身份詐騙賈文巨款，並編造虛假材料騙取網站信任，辦理採編証和律師團成員証。

　　馮兵對此的說法是，這是由於他上網發帖質疑該網站，從而引起對方“陷害”。

　　11月23日，記者致電龐姓男子核實有關細節，但其稱“不認識馮兵”，隨后挂斷電話。

　　網站方：“其實是個別人員有問題”

　　記者了解到，早在2008年3月，決策內參通訊曾出現員工以“調研”為名義敲詐勒索的現象。江蘇省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給中國青年報發來了當年的刑事判決書。

　　判決書載明，被告人王曉凌、賈東鎮駕駛一輛桑塔納轎車，並在該車明顯部位放置標明“決策內參”的金屬牌，分別以決策內參通訊編輯部調研五部副主任、調研員的身份，採用採訪調查相關部門的違法行為加以報道，暗示對方給付一定費用等手段，三次強行索取公私財物共計人民幣12000元及煙、酒等財物。

　　王曉凌、賈東鎮最終被分別以敲詐勒索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零二個月。

　　對此，賀斌解釋稱，王、賈事發之前已經被開除，二人是假冒公司的名義行事。“都說是這個網站存在問題，其實是個別人員有問題。”

　　但判決書顯示，被告人王曉凌辯護人辯稱“王曉凌的身份是真實的”。

　　“公司主要運營一些文化項目。”賀斌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高層領導信息網只是一個對外平台，實際上，各地有很多企業與公司對接。“企業項目的策劃運營，地方項目的包裝，整體的戰略制定，我們一直在做這些事情。”

　　賀斌表示，與企業的對接可能依靠駐地調研員與地方的關系，也可能是企業自己找上門來。發展駐地調研員的初衷是通過他們聯系企業、對接政府，“駐地人員是李曰仁直屬管的”。

　　記者多次向賀斌提出聯系李曰仁採訪，但均被婉拒。

　　當記者詢問“採編証”等証件是否易引起誤會，賀斌承認“這個的確是有”。他稱，所謂採編，指的是對地方企業的投稿的採編。

　　“有些地方人員，走到哪都說是國務院內參的，后來反映到總部我們才知道。地方就是老想把自己拔高。”他稱。

　　按照賀斌的說法，一般情況下，公司對駐地人員有嚴格的錄用考試和培訓。但被警方發現的林峰等人則沒有，因為“他們是有人托關系，介紹的”。

　　賀斌告訴記者，公司另一“小部分”的業務，則與公益性質有關，“比如給領導的參閱件”。

　　他向記者展示了一份給某國家領導人遞交的“領導參閱件”。參閱件與政府發文格式接近，注明了“中領網”的文號，並印有“內部資料，注意保密”的字樣。

　　“我們就是想更正式一點，更正式一點可能領導會更重視。”賀斌解釋此間原因。

　　按照賀斌的說法，公司的領導參閱件多次引起國家領導人重視。但是，當記者提出希望查閱相關部門對參閱件作出的批示，賀斌以“高度機密”為由拒絕。

　　在賀斌看來，駐地調研員的行為不是新聞採訪，而是市場調研。他舉例稱，黑龍江某地礦廠存在污染和安全問題，公司派駐地調研員實地調查，並把情況反映到縣政府。政府最終回函表示整改。公司有涉外市場調查的業務，而對方恰好是礦廠，“公民也有權利向政府反映情況”。

　　對於所謂參閱件的呈報方式，賀斌稱“就是通過郵局”，地址是網上查到的“國家公開的地址”。

　　第二天，賀斌給記者發來郵件，補充說明了呈報資料的三種途經：一是通過我們自己的專家、教授和高級顧問轉交，二是報送給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和國務院辦公廳秘書轉交，三是通過郵局郵遞。

　　賀斌承認參閱件不屬於內參。既然如此，網站叫“決策內參通訊”是否合適？賀斌稱：“名字上是沒什麼可追究的。如果是這個名字有問題的話，國家工信部是不會批的。”

　　他表示，公司已於11月11日向工信部提交報告，申請恢復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