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敘事的陌生化
敘事的故事化、情節化處理,是紀錄片《舌》吸引觀眾收看的又一重要因素。傳統的中國紀錄片,講究原生態紀錄,情節的展開往往嚴格遵循時間順序和事件發展的邏輯順序,觀眾看起來感覺節奏緩慢沉重、觀賞性差,因此難以贏得市場的認可。《舌》打破傳統的敘事結構,採用陌生化的創作手法,每集圍繞一個主題,從七個角度講述了不同地域的中國人獨特的飲食習慣,時空轉換自由,讓觀眾獲得了新奇的收視體驗。
上個世紀90年代,西方紀錄片的發展呈現出多樣化趨勢。“被美國電影理論家林達·威廉姆斯概括為‘新紀錄電影’的作品及理論主張,顯示一種對傳統紀錄片觀念的反叛姿態和鋒芒,倡導一種運用虛構策略的紀錄片模式或者是運用故事片的拍攝方法和敘事策略來拍攝記錄片。”[[3] 譚天,陳強.《紀錄片之門——紀錄片創作理念與技巧》﹝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7:216.]例如,由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制作的《阿拉斯加叢林飛行員:危險天空》(Alaska Wing Men:Deadly Skies),通過講述杰克給叢林金礦場區運送燃料,新飛行學員練習險灘迫降和葛雷強森執行一次緊急醫療任務,三個緊張而刺激的飛行故事平行展開,激發了觀眾的收看興趣。隨著情節的推進,阿拉斯加州瞬息萬變的天氣,以及叢林飛行在惡劣的自然氣候條件下存在的各種潛在危險,如結冰、失控、缺氧、緊急迫降甚至墜機等被串聯其中,扣人心弦,紀錄片的娛樂性和科普性達到了巧妙的融合。
《舌》正是借鑒了西方,尤其是美國探索頻道紀錄片創作的影像敘事方式,通過故事化、事件化的敘事結構,圍繞食材、主食、轉化、儲藏、烹飪、調和、生態七個不同主題展現了當代中國的飲食文化和社會生態。全片雖場景眾多、空間跨度大,但敘事的過渡和轉換自然流暢,觀看時毫無生硬跳躍的不適感。前期策劃階段,該片主創受意大利作家卡羅·佩特裡尼著作《慢食運動》的分章結構啟發,果斷放棄了原先按照柴米油鹽醬醋茶七部分結構全片的分集方案,沿用了西方美食學的科學架構。正如該片執行總導演任長箴在接受採訪時所說:“比如說他第一條提到植物學,那就是涉及到物種、自然、土地,我就從中延伸出<自然的饋贈>﹔如果有物理變化,那就是腌漬,用鹽的大分子置換食物的水分子,風味就變化了,就是<時間的味道>。”[[4] 湯文靖.《舌尖上的中國》是如何“煉”成的?——對話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部分主創人員[J] .中國記者,2012(7).]全片遵循從自然資源到主食、到食物制作的種種過程,最終回歸田野主題這樣一條線索串聯,成功地運用陌生化敘事技巧,不僅收到了新奇的收視效果,同時喚起了當代中國人對食物之外的故鄉、親情和童年等的集體記憶。
另外,紀錄片《舌》在一個個看似自然發生的美食故事背后,無不隱含著編導們的精心選擇和安排,懸念、戲劇化沖突等在片中隨處可見。例如,在第一集《自然的饋贈》中講述吉林查干湖冬捕一段,故事從漁工們正趁著夜色向選好的下網地點趕路展開。經歷了下網、冰下走網,觀眾漸漸被帶入了冰天雪地的冬捕場景中,“驚人的一幕要開始了,漁網在透明的冰下緩緩移動,能夠看到冰下走網,意味著光照,冰層的厚度恰到好處,但是,這能夠預示著魚群就在附近嗎?”故事的敘述有意在此設置懸念,讓情節的發展緊緊地抓出觀眾的心弦。正當觀眾急切地想知道結果時,影片突然話鋒一轉,“快過年了,按照當地的老習俗……”熱鬧濃重的祭湖祭魚活動上演了,故事懸念吸引著觀眾繼續往下看。終於到了收網的時候,當看到滿滿的一網大魚被打撈上來,觀眾期盼而又緊張的心總算落了下來。這樣情緒的一起一伏,無形中觀眾在收看影片后收獲了一種心理愉悅的享受過程。
三、視聽語言的陌生化
紀錄片《舌》是國內第一次使用高清設備拍攝的大型美食類紀錄片,除表現題材吸引大眾興趣外,片中唯美的鏡頭、細膩的音效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被網友稱為“隔著熒屏能聞到香氣”的紀錄片。
陌生化視聽語言在該片中的成功運用,突出體現在畫面和音效上的突破。長期以來,我國電視紀錄片創作受文學影響深厚,對影視視聽語言的觀照相對薄弱,與國外同行相比存在較大差距。“中國紀錄片畫面和鏡頭往往追求工整、平穩,但缺少了鮮活、生動的力量,猶如中國文學創作中的白描手法,不太注重運用技巧增強節目的可視性”[[5] 陳剛.解密Discovery——美國探索頻道節目研究﹝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 2008:180.]借鑒BBC《美麗中國》《人類星球》等作品的風格,《舌》在視聽語言的表現上體現出前所未有的實驗和探索精神,鏡頭追求造型感、設計感和藝術美感,注重高品質音效的運用,給觀眾帶來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與審美感染力。
得益於電視技術的進步,該片在畫面表現上力求紀實與詩意的融合。除使用高清攝像機外,該片還首次在電視紀錄片拍攝中運用可更換鏡頭的大畫幅數字攝影機,從而拍攝出大量具有淺景深電影感的畫面。攝像師根據不同食物的特點,利用微距鏡頭貼近食物拍攝,最大程度地放大了食物的質感和光澤,借助高清電影鏡頭和微距攝影的幫助,原本一道道家常食物在銀屏上呈現得精致誘人,仿佛重新煥發出新的生命力。[[6] 孫琳,田霖.《舌尖上的中國》——一場紀錄片創作的實驗[J] .影視制作,2012(7). ]該片極具電影感的畫面,使其影像張力區別於傳統的紀錄片,觀眾獲得了區別日常生活經驗的陌生、新奇的視覺體驗,增強了紀錄片的可視性。
與此同時,攝像機的輕便靈活配合攝影師的陌生化創作思維,也帶來了拍攝角度的極大解放。晒豆腐球的竹匾上,老黃家的石碾上,放下老井的水桶中,晾晒奶團子的竹架上,腌泡菜的壇子裡……加上水下攝影、航拍等特殊攝影,影片中各種充滿創意的超常規視角為觀眾帶來了豐富的“視覺奇觀”。而事實上,尤其在西方自然生態紀錄片如《冰凍星球》《微觀世界》《鳥瞰地球》中,過去只是在好萊塢大片中出現的高速攝影、延時攝影、微距攝影以及攝像機特殊視域、角度的拍攝已經十分常見,呈現出人們平時用肉眼無法察覺的奇異景象,從而彰顯出紀實影像特有的藝術魅力。
除畫面表現外,聲音是構成影視藝術的另一大基本元素。長期以來,我國傳統紀錄片主要採用畫面加解說的“格裡爾遜模式”創作模式,忽視影視同期聲創造的“銀幕的第三維空間”。然而,《舌》在極力渲染美食畫面的同時,精致細膩的音效也為整個片子增色不少。“對生活的親近感是電影感的重要一環,畫面的特寫和微妙的自然音響,發展了歌德所說的‘微相學’”[[7] 丁羅男.電影觀念史﹝M﹞.上海:上海百家出版社,2010:79.]《舌》在表現美食制作的過程時,十分注重發揮現場音響的作用。黑陶土鍋中酥油煎鬆茸時發出的滋滋聲、制作腌篤鮮的咸豬肉燉春筍時發出的聲音……各種食材在鍋中燉、煮、炒、炸時發出的生動音響都被細致入微地捕捉進來,配合特寫鏡頭,極大地增強了電視視聽語言的表現力,充分調動了觀眾的視覺、聽覺,甚至是味覺等各感官的綜合參與。
四、剪輯的陌生化
同樣的素材經過不同方式的剪輯,可以產生完全不同的風格。紀錄片《舌》沒有囿於傳統美食題材紀錄片的剪輯方式,每一集圍繞分集主題,採取跳躍的碎片式剪輯,將不同地域間同一類食材進行組合和嫁接,展現了中國豐富的飲食文化和人文、自然景觀。豐富的信息量配合快速的鏡頭切換制造出明快的敘事節奏,達到了陌生化的視聽效果。
《舌》運用了大跨度的編排方式,從雲南邊陲一下就轉到江浙小鎮,又從內蒙古草原跳到香港漁村,中國廣大地理版圖上的自由跨越,使影像的呈現超越了觀眾的生活經驗,節目播出后收到了意外的驚喜。正如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同道所說,“我們吃東西是有強烈的地域特征,但在這個作品的每一集中,都讓我們飽覽了那麼多地方,享受了各種不同的美食、風景、文化,也分享了不同的記憶。這樣一種方式,就容易帶給觀眾視覺興奮,也帶來‘陌生化’的視聽效果。”[[8] 北青網.《舌尖上的中國》紅得有理[OL] .(2012-06-03).http://bjyouth.ynet.com/3.1/1206/03/7154305.html.]
除了大跨度的跳躍式剪輯特點,該片的鏡頭剪輯率幾乎超越了過去所有同類題材的作品。例如,在第五集《廚房的秘密》的片頭部分,36秒的時間裡鏡頭數高達38個,平均鏡頭長度不到1秒,各種精美的菜肴幾乎讓觀眾眼花繚亂。除片頭音樂部分,該片每集48分鐘,鏡頭數量最高達到1300 多個,鏡頭平均時長約兩秒鐘。除此之外,不同拍攝景別、角度和方位的快速切換以及攝像機自身的運動,徹底打破了我國傳統紀錄片沉悶、拖沓的風格,使全片充滿動感,激發了觀眾的審美熱情。
總之,紀錄片《舌》通過選材、拍攝、表現手法上的大膽突破和創新,改變了人們對紀錄片充斥著宏大主題和古板、說教面孔,以及可視性弱的傳統認識,因此吸引了社會各階層、各年齡段不同群體的關注,彰顯了紀錄片的價值和魅力。正如該片執行總導演任長箴在該片開機前所說,“我們這次不是要完成一個常規片子,我們要做的是一場實驗”。[[9] 孫琳,田霖.《舌尖上的中國》——一場紀錄片創作的實驗[J] .影視制作,2012(7).]借鑒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論,我們看到了這場紀錄片實驗成功背后的秘密,及其對今后我國電視紀錄片創作的啟示。
五、啟示
什克洛夫斯基認為,陌生化就是在藝術加工過程中通過扭曲、變形,將本來熟悉的對象變得陌生起來,使讀者在欣賞中感受到藝術的新穎別致,從而完成審美感受活動。陌生化賦予了文學作品新的魅力,從而使其與非文學作品區別開來,同樣在電視紀錄片創作中,陌生化給影視藝術帶來了“化腐朽為神奇”的美學意義。
通常來說,陌生化性質就是“對現實和自然進行創造性的變形,使之異於常態方式出現在作品中。”[[10] 張冰.陌生化詩學——俄國形式主義研究[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76.]電視紀錄片創作中的陌生化處理,就是要打破常規,在節目的選題、拍攝、剪輯、敘事等各個層面進行大膽創新,改變固定的藝術表現方式,從而突破受眾習慣性感知,達到新奇愉悅的藝術審美享受。從選題上來講,就是要將大眾性與獨特性融為一體,既要考慮受眾普遍的興趣,又要挖掘新的內容和素材,達到新奇的收視效果﹔敘事方式上,創作者要敢於突破常規,用故事化、情節化的敘事方式吸引受眾,這在商業性記錄片中表現尤為重要﹔在拍攝和剪輯上,要突破“電影眼睛”的純紀實觀念束縛,大膽借鑒和創造一切有利於增強紀錄片表現力的表現形式。總之,紀錄片創作者就是要揣摩電視觀眾的審美心理,通過創作理念和創作手法上的創新求異,化陳舊為新穎,從而激發受眾的審美熱情。同時,運用“陌生化”理論進行影視創作,前提是要遵循影視藝術規律和觀眾的審美要求,把握好“陌生”與“熟悉”之間的度,否則就會適得其反。
《舌》是運用“陌生化”理論指導紀錄片創作的一次成功實踐,該片在我國傳統紀錄片創作理念和表現手法上自我解放,大膽採用平民化選材、詩意化鏡頭、碎片式剪輯、情節化敘事等陌生化創作手法,豐富了紀錄片的表現力,引發了觀眾強烈的共鳴,同時也喚起了人們對中國電視紀錄片新的認識和期待。
(作者系:電子科技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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