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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不是警察,你還會追《三叉戟》?

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鄒振東
2020年06月17日11:00 | 來源:北青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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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看《三叉戟》前兩集,你就會知道這是一部警察愛看的劇集。且不說編劇導演的履歷,就是看看其聯合出品方與制作方,就會在專業上對《三叉戟》產生某種信任感,對其有著精品公安劇的期待。

專業是讓警察愛看的第一道門檻。有些所謂的公安劇,外行人看得熱血沸騰,但警察不愛看。為什麼?假!《三叉戟》在細節上較真!細節到警種、警銜與著裝,徐國柱一開始在派出所做巡警,所以,他一出場,毫不含糊就是巡警的配備。還有稱謂,對警界榮稱為“三叉戟”的三位資深人民警察,年輕警察都喊他們“師傅”,就像老國有企業工廠車間裡的叫法。而市局郭局長對這老幾位的稱呼卻分別是大崔、老徐與小潘,而大崔稱郭局長則是“老郭”。還有,經偵支隊的支隊長一般人都稱他為“林隊”,崔鐵軍夫婦則叫他“小林子”。隻有熟悉公安職業文化的人,才會對這樣的根據不同身份、履歷產生的不同稱謂心領神會。

但該劇真正讓警察愛看的原因還是它對警察生存狀況與工作環境的描寫。過去的涉警劇,故事往往是在警察與壞人之間展開,如果加上家屬,也不過是加一個“不顧家”的調味劑,很少把警察間的同事關系作為重要的線索。但《三叉戟》卻直面警察的生存空間,警察之間也有競爭、妒忌和各種矛盾,他們有升遷的壓力,有代際沖突,他們也不滿尸位素餐、馬屁文化,還要面對市場經濟的挑戰。他們對外是警察,是正義與責任的化身,往往以英雄形象示人,但對內卻是同事,存在一切單位可能存在的人情糾結與職場政治。

我的岳父是警察,我的警察朋友更不少,有的私交近30年。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會與我交流單位裡的人事關系與人際矛盾,更讓我體會到警察職業空間的艱辛與不易。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無論在哪個地域,公安都是公務人員最大的系統,這使得公安的人才競爭特別激烈。我開玩笑說,有的部門幾十個人產生一位廳局長,而有的省份,十幾萬警察才產生一位公安廳常務副廳長(正廳長級,公安廳長往往副省級干部兼任)。我相信無數警察,會在《三叉戟》裡看到自己的影子,單位的縮影以及一個個同事模板。

但我們不是警察,沒有這樣的職業代入感,為什麼也會追《三叉戟》?

第一個解釋是老戲骨的演技。陳建斌、董勇、郝平分別飾演三叉戟的崔鐵軍(大背頭)、徐國柱(大棍子)、潘江海(大噴子),這是吸引很多人看此劇的賣點。三位演員,任何一位都可以挑梁一部電視劇的主角,這部劇卻“奢侈”地把他們安排在一起演對手戲,令人充滿著想象。而且目前展開的劇情,三位的演技沒有辜負觀眾。比如三位在抓逃中與毒販扭打在一起,陳建斌右手臂被嗑了一下,后來換了一個場景,老幾位在聊天,我注意到陳建斌邊在對白,邊還下意識地用左手摸他的右臂,就這樣一個小動作,讓我不得不給他豎大拇指。

第二個解釋就是“小逆模式”傳播。《弱傳播》一書第六章重點介紹了“輿論的次理論”,它指的是:輿論世界是主次顛倒的傳播世界,在輿論世界裡,分布著主流輿論、次主流輿論、弱主流輿論、外主流輿論、逆主流輿論和反主流輿論等輿論形態,在輿論形態的譜系中,主流輿論是最不活躍的輿論,次主流輿論是最活躍的輿論。

為什麼主流輿論不容易活躍?因為如下原因:主流輿論往往是常識,常識無須反復提及﹔主流輿論往往是常理,常理無須時時強調﹔主流輿論屬於共識,共識不容易引發關注﹔輿論是競爭性傳播,其第一特性就是爭奪關注﹔主流輿論已經取得大家的共識,沒有突出的東西值得被關注。

但主流輿論不容易傳播,並不是說主流輿論不能作為。越是高手越是懂得用傳播規律去傳播主流輿論,否則一味地用出格來博出位,這還不容易?

《三叉戟》的創作團隊,就是這樣一群懂得“弱傳播”的主流輿論傳播高手。

輿論的次理論可以直接指導輿論戰,它告訴了我們一個傳播的密碼—— “小小的叛逆”。為什麼是小小的叛逆,而不是大大的叛逆,或者是百分之百的叛逆?原因就是:小小的叛逆是次主流輿論,大大的叛逆是逆主流輿論,而百分之百的叛逆則是反主流輿論。

輿論隻有小小的叛逆才可能成功,我把它簡稱為“小逆模式”。用“小逆模式”指導典型宣傳與英雄塑造,主創團隊第一個“規定動作”應該是“首先尋找典型或英雄的缺陷”。

這與我們慣常的做法似乎相反。傳統的做法,第一個策劃會往往都是在挖掘典型或英雄的“亮點”。殊不知,當一個“典型”或英雄已經列入選題,說明他優點已經擺在那裡了。如果沒有優點,你干嘛把他當選題。現在重要的不是尋找他們的亮點,而是尋找他們的“暗點”,必須先求他們光輝形象自然形成的“陰影面積”。因為人沒有“陰影”,那就是鬼了。我們各種失敗的“典型宣傳”與“高大全人物”,敗就敗在把活生生的典型與英雄塑造成沒有陰影的“鬼”了。搞美術的都知道,畫不好陰影,人物就不能立體。

再說“找亮點”還不容易,“亮點”自然會發光,真正難找的是掩藏在“亮點”背后的“暗點”,“亮點”與“暗點”共同構成一個硬幣的兩面。

《三叉戟》就成功地塑造了主角們個性殊異的所謂“暗點”,有的急功近利,為了早日破案,有時不計手段﹔有的脾氣暴躁,嫉惡如仇,甚至執法有時不規范﹔有的處事圓滑,心灰意冷,甚至長期泡病號……但一旦人民的利益與正義的號角在呼喚,“人民警察”的身份就會成為壓倒一切的“理由”,讓他們挺身而出,赴湯蹈火,出生入死。

“老戲骨的演技”與“小逆模式”共同創造了觀眾對《三叉戟》平民偶像式的圍觀,但這還不足以解釋觀眾對《三叉戟》普遍的代入感。

看《三叉戟》第一集,最初我有些失望,人們津津樂道的一開場的夏春生(“大撒把”)犧牲,我覺得太過於套路。稍微熟悉電影的編故事手法,就知道,影視劇裡,隻要一個人念念叨叨要與女兒見面,基本上他就再也見不了面﹔一個人反反復復強調要搞一次朋友聚會,聚會八成是聚不成﹔一個人最后叮囑給他留一塊蛋糕,他肯定吃不到那塊蛋糕了﹔而對於警察,一旦強調他今天就要退休,觀眾一定有預感,這就是提前預告他要犧牲……不幸的是,上述套路在《三叉戟》第一集全部踩中。

但幸運的是,這個套路不是出現在結尾,而是出現在開頭。這就是使得接下來的故事仍然充滿懸念。“老夏”這個名字,在后續中不斷出現,后來很多情節,都依賴夏春生的伏筆。証明夏春生的犧牲不是“一過性噱頭”,而是故事的“第一粒紐扣”。

真正讓我對《三叉戟》觀感逆轉的不是驚天動地的大場面,也不是生死關頭的大對決,而是一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預審戲,因為它完全沒有諜戰片那種在審訊時的血腥場面。大背頭、大棍子與大噴子以“一切行動聽指揮”的承諾,死活爭取到郭局同意他們加入“夏春生被害案件”專案組。他們不滿專案組組長的無能,隻好採取非常規的做法,未經同意違規重新提審在押犯,但這個在押犯已經被大噴子的頂頭上司“審過”了,如果“審”出新東西,大噴子害怕頂頭上司跟他過不去。臨上陣時,“預審神人”大噴子打了退堂鼓,鼓搗大背頭去代他審,大背頭盡管有大噴子的幕后指導,但越審越上了對方的套,大背頭氣得跑出預審室,但時間留給他們隻有半小時,如果不能從在押犯口裡撬出東西,一切都前功盡棄。被大背頭與大棍子罵得狗血淋頭之后,大噴子不得不臨危受命、親自出馬。在看這場戲時,我一直在“代入”,如果我是警察,我會怎麼“審”。這是一個“燒腦”的智力游戲,坦白說,我能夠想到的招數,大背頭都用過了,那麼輪到大噴子,他的招數真的管用嗎?我表示懷疑。我很擔心編劇讓大背頭進了預審室,然后就是省略號,出來就一句“他招了”,不給觀眾一個“比稿”機會。讓我大呼過癮的是,電視劇完整記錄了大噴子的招數,他三下五除二,幾分鐘解決戰斗。真的是“藥對方,一口湯”!為了不劇透,我在這裡不復原大噴子的預審技巧,我就兩個字——“服了”!

“服了”是《三叉戟》征服觀眾的第三個“秘笈”。據媒體採訪,光預審,《三叉戟》編劇就設計了六場戲,每一場都讓兩個編劇“燒腦”。事實上,《三叉戟》塑造的英雄警察就是“破案高手”,他們就是能夠將別人破不了的案,奇跡般破了,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看《三叉戟》有時候就像在玩智力闖關的游戲,看三個本來在“混日子”的二線警察,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從一個高潮進入下一個高潮。

但如果用“打游戲”來解釋《三叉戟》,還是說明不了觀眾看《三叉戟》的代入感。《三叉戟》真正觸動觀眾的是它“服不服氣”這個主題。盡管在職場裡,有真本事的人,往往混不過那些“玩關系”“搞是非”“拍馬屁”的人,但老百姓心目中,是不恥這種“混混”的,老百姓真正信服的是可以把問題解決、把困難拿下的那種人。他們越吃不開,老百姓越崇拜。一個可以治好病的醫生,一個能夠解決實際問題的學者,一個跑得最快的運動員,一個做出極品的企業家,就是人們真正崇拜的偶像。一個單位,一個社會,必須建立這種對真本領崇拜的文化。我最喜歡軍隊的一個口號就是“打得贏”,“打不贏”,養這個軍隊干什麼?同樣,對標公安刑事領域,最重要的標准就是“能破案”,“破不了案”,要警察干什麼?

《三叉戟》建構了這種“服不服氣”價值尺度,塑造了一批“讓人服氣”的英雄警察,不僅讓某些“懷才不遇”的人“於我心有戚戚焉”,更是引發所有普通人價值認同的強烈共鳴。

《三叉戟》最后一個征服觀眾的“秘笈”是“不甘”。我們不是警察,我們無需破案,我們也未必能夠成為英雄,警察的破案能力我們無法模仿,那麼,除了崇拜與感動之外,三位人民警察用什麼東西打動了我們?是什麼東西觸動了我們心中那個柔軟的部位?三個警察性格各異,職業也與我們不同,是什麼東西讓我們覺得他們是與我們一樣的人。答案就是“不甘”。

三位警察,有不同的想法,也有不同的際遇,但電視劇一開始,他們共同的生活狀態就一個字“混”。但最后激發他們站起來,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就是“不甘”。無論是面對戰友犧牲的“不忍”,還是對警察職業的“不舍”﹔無論是對庸俗習氣的“不滿”,還是對正義遲到的“不平”,最終都轉化為對命定與現狀的“不甘”。有人說電影《哪吒》表現出一種“我的命運我做主”現代精神,這其實是拔高了它。《哪吒》真正觸動我們的是那種“不甘”——對被安排好的命運的“不甘”。其實,每一個人在屈服於習慣與命定時,都會隱隱約約有一種“不甘”在燃燒,隻不過有的人從未發動引擎,或者踩下了離合器,又一下子就熄了火。

在2016年廈門大學畢業典禮致辭時,我提到一個百分之一理論:你人生一百次謹小慎微,你要有一次拍案而起﹔人生一百次放浪形骸,要認真地愛一次﹔人生一百次不越雷池一步,也要瀟洒走一回! 用百分之一理論行動的人,就是“不甘的人”。《三叉戟》三位警察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用他們的“不甘”,詮釋了什麼叫“瀟洒走一回”!

對一切有真本事者真正“服氣”,對一切慣性或命定的人生有所“不甘”,三位“老戲骨”用他們不俗的演技,塑造了“小逆模式”的人民警察英雄——這就是《三叉戟》在豆瓣起評8.1分、最后追評到8.4分的原因,這就是你為什麼不是警察、卻追《三叉戟》原因。

(責編:燕帥、趙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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