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
●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后看歷史、向前看大勢。
解放周末:早年你在電台工作,后來到《東方時空》的“時空連線”、《新聞調查》,到現在的《看見》,這幾個不同的崗位有沒有讓你感覺“不對勁”的?
柴靜:做“時空連線”時我身上散發出一種失敗的氣息,主要還是不懂,沒有經驗。沒經驗時人就沒自信,就容易顯得虛張聲勢,一虛張聲勢就顯得更加虛弱,就是一個惡性循環。但也確實下了苦功夫,自己做策劃、自己剪片子,每天報選題,讓自己的肌肉變得強壯起來。葉子往外長碰到了石頭,但它還要長,還是會長出來。
解放周末:這也說明,做“對”是需要積累的。每個人可能都想做“對”的事情,但往往會遭遇到“不對”的環境、“不對”的條件,這時候怎麼辦?
柴靜:當年為什麼我做《新聞調查》感到特別過癮,調查是什麼,就是不斷碰到障礙又不斷突破的過程。生而為人的很多樂趣都在這。人生如果沒有障礙,還有什麼樂趣可言?每一個障礙都是你重新認識世界、認識你自己的機會。認識事理越深,就越不能抱怨什麼。
解放周末:關鍵在於怎麼作出判斷。
柴靜:這個判斷要准確,判斷來自於你看到各種社會力量的流變,而且它們會在什麼地方遇合,相互激蕩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其實歷史當中已經出現過了。對歷史了解越多,對現實的觀察越敏銳,判斷力也會越精確。判斷精確了,在契機來的時候,你所受到的阻礙也越少。所以要很敏感,像釘子一樣毫不猶豫地嵌進縫裡,那一瞬間要非常准確,不能猶豫。我現在越來越感到,要向后看歷史、向前看大勢,如果能讓這兩種視野縱深延展的話,那麼我們對於現實的判斷就會更准確一點。
解放周末:你是通過什麼方式向歷史學習的?
柴靜:主要還是閱讀吧,歷史類的書在我的書架上大約佔到一半。
解放周末:每天會花多少時間來讀書?
柴靜:我基本屬於隻要能騰出手就會看,沒有固定的閱讀時間,隨時隨地都會看,要專門有個閱讀時間也挺麻煩的。我的包裡總裝著書。
解放周末:即使化妝品不帶,也會帶書。
柴靜:化妝品倒經常忘帶。 (笑)這兩天我在看《憂郁的熱帶》,也覺得很好,我對社會學、人類學的內容都很感興趣。我們要向西方新聞寫作學習,我說我看托爾斯泰什麼的,但你要知道其間的差距太大了,要把這些台階一步步走實,你要先知道好的東西在哪,要避免從較差的開始,要從比較好的一步一步踐行之。
“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認識了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
解放周末:有沒有想過以后不當記者不做主持人,純粹當個作家?
柴靜:不會吧,“作家”這兩個字在我心中太重了,我覺得我配不上。
解放周末:現在有的人業余畫了幾幅畫就敢稱自己是畫家,有的人匆匆出了一本書就敢說自己是作家。
柴靜:有的人自稱作家,我不管,但我心中有我對作家的標准。
解放周末:在你心中哪些人可以稱為真正的作家?
柴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巴比爾、曹雪芹,還有好多。我有自己喜愛的人,這個群體的人都有相近處。像我最近剛讀完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文學主流》,我非常喜歡,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他寫的是十九世紀的文學,聽上去多枯燥啊,講的都是拜倫、雪萊這些人,我連他們的詩都沒怎麼看過,但我卻被這套書完全迷住了,以至於讀到精彩的段落時,會忍不住站起來,在我們家屋子裡走上兩圈。
真正的作家是什麼人?我想應該是“年輕人”,他們在精神上永遠不衰老,即使隔了一百年、兩百年,永遠不老,永遠年輕。就像勃蘭兌斯,我是看了他對歌德的評價,才去買了歌德的書看,后來又看了朱光潛寫的《歌德回憶錄》。人生的閱讀總是充滿驚喜,好比你有一個親人,他又給你介紹了另一個親戚,親切的人總會相遇。
他們這類人精神比較雄壯,就像大橡樹,不會在貧瘠的土地裡成長,因為在那裡它長不高,它也不會跟其他樹擠在一起,因為那樣會長得很細。橡樹總是獨自在山崖上,在沙土層裡,經歷了跟風雨的搏斗后,才長成蒼天大樹,展現出特別雄壯搖曳的姿態。我欣賞的有文學氣息的人,就是這樣一類人。
解放周末:所以對於“作家”二字,你雖心向往之,但還沒有實現。
柴靜:也不可能實現。我只是一個博客愛好者。 (笑)我很了解自己的才干,我對自己的角色認定很清楚。我希望自己能一直做記者的原因就是,對世界了解越深,對自己的了解就越深。不要說我沒有第一流的才能,我連第二流、第三流的才能都沒有,但我可能有第四流的才能,隻要不自甘下流,仍可以有所作為,我可以把第一流、第二流人的精神呈現出來。比如像盧安克這樣的人,我把他呈現出來了,雖然呈現得還不夠,但我盡力了,並將它傳播出去。這就是做對的事情。
解放周末:所謂做對的事,就是看見人的尋常、親切,這也是你的出發點和歸宿?
柴靜:對,是出發點也是歸宿,但不是目的。如果看見人是為了目的,就把人當成了為了論証你的觀點正確而使用的工具。
我個人也很少用“目的”、“意義”這兩個詞,如果你總是抱著盲目的樂觀主義,給世界設計一個模式,並堅信世界會按你的設計發展,那太狂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