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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现乌托邦:中国传播研究的想像力【4】

王维佳 赵月枝

2013年12月13日11:00    来源:人民网-传媒频道    手机看新闻

四、重现乌托邦

尼采尝言,真理是一个价值事件。而将事实与价值相分离,并将事实塑造成一个客观、中立的范畴,这仅仅是近代思想的产物[36]。脱胎于欧洲启蒙思想的现代社会科学传统对于我们系统地认识人类社会确实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然而当技术理性成为一种“规训与惩罚”的霸权,将“科学/非科学”的认识框架强加给知识分子和整个人类社会时,我们就必须反省“启蒙辩证法”的课题[37]。如果“科学无法脱离价值”这个命题成立的话,那么乌托邦就从来没有消失过,处在不同社会场域的人们只不过是提出了不同的乌托邦想像而已,例如自由市场乌托邦、科学主义乌托邦、共产主义乌托邦等等。诚如东欧理论家齐然克(S. ?i?ek)在分析了此次资本主义经济危机背后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时所论,“与其说意识形态乌托邦时代已经过去了,毋宁说,资本主义不受挑战的霸权是由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恰当的乌托邦核心维系的。掌权的乌托邦(the utopia in power)驱除了另类世界乌托邦,并把自己伪装成实用现实主义”[38]。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是要重建乌托邦,而是要在认识到历史并没有终结,意识形态也没有终结的基础上,通过回归历史与社会,在对人类共同体所面临的“三重危机”有强烈的焦虑感和对华语学人在人类知识共同体中应有的贡献与担当有充分自信基础上,重新讨论我们应以什么样的乌托邦来建构我们的学术想像和学术实践。沃勒斯坦对此做出过乐观的展望:“知识世界已经面临着基本的认识论挑战,即克服“两种文化”的人为划分并且创造一种新的、重新统一的科学/哲学(scientia / philosophia)的认识论。我相信,在未来十年中,这会成为知识世界的核心理性问题,它不仅会导致新的理性建构,而且不可避免地导致产生新的知识结构和彻底修正渗透学院生活的文化”[39]。齐然克则在分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危机和多重矛盾之后,旗帜鲜明地宣称:“Communism,Again!”[40]。

承接前文有关历史问题的讨论,在中国的语境下,我们将“重新发现乌托邦”特别地指向一种在全球反殖与反资运动中所形成的对“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思想和对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理想社会的可能性期待。这同时是一种自省式的学术努力,它坚持解释“一种试图实现自我社会价值的人类劳动的力量与一种将劳动降格为市场交换商品的力量的正在进行的斗争”[41]。这种斗争不仅存在于广义上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当中,也存在于学术界内部。包括中国学人在内的第三世界知识分子坐拥上百年的革命历史资源,共享着建设另类社会成功与失败的丰富经验,今天仍然在文明互动和压迫反抗的世界中寻求意义的生产,他们曾经是、也应该继续成为替人类寻求出路的关键群体,是世界主义批判思想复兴的希望。关键问题是,我们如何超越抽象乏味的“中国文化”的教条,避免将文化本质化,避免将文化多样性的想像限定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内部;我们如何避免在中国与美国之间,同一游戏规则内部进行零和游戏的层面上来认识所谓“中国崛起”的现象。这种乌托邦想像不仅关注传播制度和传播产业的问题,它还历史性地将人的主体、人的生活经验、传播实践、社会想像和他们对霸权的反抗一同纳入分析的视野。

总之,回顾近30年来的中国传播学研究,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近乎完全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社会体验放置在割裂的、专门化的西方知识体系当中。我们既缺少在自身经验内部寻求关联和统一解释的努力,也缺少将西方知识体系还原到其自身历史语境下的意识。在这样的研究状况下,我们很难产生独立的理论想像力和创新能力。我们要么把西方知识作为普遍真理,作为一种柏拉图意义上的“理念”或“形式”接受下来,然后再想自己如何造出一个“摹本”或“摹本的摹本”;要么作为文化市场上的符号资本用来进行功利性的交换[42]。在工业商品的交换中,我们是生产者,西方是消费者;而在知识和文化的交换中,西方是生产者,我们成了消费者。归根结底,新自由主义思潮所创造的一个没有时空维度的,终结了历史与意识形态的“同一个(平的)世界”掩盖了我们对意识形态和乌托邦的体察,也让我们失去了追求另类价值的文化想像力。面对一个危机与转型的时代,能否回归历史与社会,找到社会的主体与价值,从而重新发现解放性乌托邦是大时代赋予我们的考验与使命。面对经济的、文化的和生态的危机,占全球人口五分之一的大国能否提供一种新的理念和出路而不是陶醉在“大国崛起”的迷梦中?中国的传播学界到了反思与行动的时候了。(原载于:《现代传播》2010年5期)

注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本文缘起于赵月枝已发表的两篇英文文章以及2009年12月在中国传媒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讲座提纲。赵月枝相关英文文章出处见注释13和31。

[2] 本文使用“西方”这一概念主要出于论述方便,并无简单绝对地理解域外思想的意图,而“西方社会科学”也主要指脱胎于19世纪,并在冷战时期达到巅峰的各种寻求普遍规律的“现代化理论”。

[3] 贺桂梅在“80年代、五四传统与‘现代化范式’的耦合”一文中详细分析了这一过程中中国知识分子的话语实践。参见,贺桂梅. 80年代、五四传统与‘现代化范式’的耦合. 文艺争鸣. 2009 (6): 6-18.

[4] 苏力. 80学人与30年人文社科发展. 苏力,陈春声主编. 中国人文社会科学三十年. 北京. 三联书店. 2009:7。

[5] 李良荣. 十五年来新闻改革的回顾与展望. 新闻大学. 1995. (春):3.

[6] 赵月枝. 国家,市场与社会:从全球视野和批判角度审视中国传播与权力的关系. 传播与社会学刊. 2007(2): 25。

[7] 李良荣. 十五年来新闻改革的回顾与展望. 新闻大学. 1995. (春):3.。

[8] Zhang, Yong. From Masses to Audience: changing media ideologies and practices in reform China,Journalism Studies, 2000, Volume 1,Number 4:pp. 617-635.

[9] 王晓明. 九十年代与“新意识形态”. 天涯. 2000 (6): 7-8.

[10] 沈原. 市场、阶级与社会:转型社会学的关键议题.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7:封底。

[11] Mattelart, Armand. Introduction: For a Class Analysis of Communication, in Armand Mattelart and Seth Siegelaub (eds.). Communication and Class Struggle: An Anthology in 2 Volumes. Volume 1, pp. 23-70. New York: International General, 1979.

[12] Schiller, Dan. How to Think About Information.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7: 197.

See also Zhao, Yuezhi. Communication in China: Political Economy, Power, and Conflict. Lanham, MD: Rowman & Littlefield, 2008.

[13] Zhao, Yuezhi. Studying Communication and China at a “Privileged” Moment: 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Paper presented at the China Media Colloquium on China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Studies, Annenberg School for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 December 13-14, 2009.http://uscannenbergchinamedia.ning.com/page/thought-pieces-1 (2010-2-22).

[14] Gramsci, Antonio. Analysis of Situations, Relations of Force, in Armand Mattelart and Seth Siegelaub (eds.). Communication and Class Struggle: An Anthology in 2 Volumes. Volume 1, pp. 108-112. New York: International General, 1979: 11.

[15]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 否思社会科学——19世纪范式的局限. 北京. 三联书店. 2008: 32.

[16] 柯文著,林同奇译. 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增订本). 北京. 中华书局. 2002: 55.

[17] 雷迅马著,牛可译. 作为意识形态的现代化——社会科学与美国对第三世界政策. 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3.

[18] Schiller, Dan. Theorizing Communication: A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 xiii.

[19] Simpson, Christopher. Science of Coercion: Communication Research & Psychological Warfare 1945-1960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20] Lin, Chun.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ese Socialism.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1] 汪晖. 历史的可能性——想像与实践:答北京大学中文系师生问. 别求新声:汪晖访谈录.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9: 73.

[22] 福柯有一句被反复引用的名言:“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福柯部分地继承了尼采和巴塔耶(G. Bataille)等人的传统,他重视现代权力与知识形式的相互联接。

[23] Wood, Ellen Meiksins. Democracy against Capitalism.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1.

[24] Golding, Peter and Murdoch, Graham (1978) Theories of Communication and Theories of Society,Communication Research, 2(1): 71-88.

[25] 赵月枝. 国家,市场与社会:从全球视野和批判角度审视中国传播与权力的关系. 传播与社会学刊. 2007(2): 25。

[26] Burawoy, Michael. For a Sociological Marxism: The Complementary Convergence of Antonio Gramsci and Karl Polanyi, [j], Politics & Society. 2003(31): 193-261.

[27] 王维佳. 作为劳动的传播:我国新闻工作者的劳动状况研究. 北京大学博士论文. 2009.

[28] 吕新雨、赵月枝, 中国的现代性、大众传媒与公共性的重构. “传播与中国”复旦论坛:1949-2009:共和国的媒介、媒介中的共和国会议发言稿. 2009年12月。

[29] 宣传画可见http://acftu.workercn.cn/contentfile/2009/07/03/112459233615804.html. (2010-1-30).

[30] 邓正来. 序言. 全球化、社会发展与大众媒体.(英)斯巴克斯 著. 刘舸、常怡如译.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9: 12。

[31] Zhao, Yuezhi. Rethinking Chinese Media Studies, in Daya Kishan Thussu (eds.). Internationalizing Media Studi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185.

[32] Madsen, Richard. “The Public Sphere, Civil Society, and Moral Community: A Research Agenda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Studies”, Modern China, 19 (2): 188.

[33] 张旭东. 批评的踪迹: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 北京. 三联书店. 2003: 8.

[34] 同上。

[35] Zhao, Yuezhi. “Rethinking Chinese Media Studies”, in Daya Kishan Thussu (eds.). Internationalizing Media Studies.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9: 187.

[36] 参见,汪晖. “科学主义”与社会理论的几个问题. 天涯. 1998 (6).

[37] 参见,霍克海默、阿道尔诺著. 渠敬东、曹卫东译. 启蒙辩证法.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6.

[38] ?i?ek, Slavoj. 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 London: Verso, 2009, p. 77.

[39]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 否思社会科学——19世纪范式的局限. 北京. 三联书店. 2008: 3.

[40] ?i?ek, Slavoj. 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 London: Verso, 2009, p. 77.

[41] Mosco, Vincent. Political Economy, Communication, and Labor, in Gerald Sussman and John Lent (eds.)Global Productions: Labor i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Cresskill, NJ: Hampton Press, pp. 13-38.

[42] 张旭东. 批评的踪迹: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 北京. 三联书店. 2003: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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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赵光霞、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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