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雷在自家的地下室裡翻查方志資料。本報記者 王國平攝
12月12日,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正式通水。獲知這個消息,李春雷拉開書房桌面文件櫃中的一個抽屜,上面貼有“南水北調”字樣的小紙條。紙條的四角翹了起來,筆跡也有些模糊了。
抽屜裡躺著關於南水北調工程的剪報,還有他平常就這項工程生發的點滴思考,也有他沿途行走時寫下的採訪筆記,“南水北調工程涉及40多萬人移民搬遷,其中丹江口庫區移民34.5萬人。這裡邊的故事太豐富了、太感人了,寫不完的”。
這位作家,一直以紀實的方式,挖掘和書寫隱匿在角落裡的精彩故事,傳遞人與人之間的暖意。寫著,寫著,他自己也被故事環繞。
“走向生活”時感知到濃濃情意
李春雷的家在河北邯鄲市區東部的一個小區裡,樓高6層,沒有電梯,他就住在6層。拾級而上,進入書房,懸挂在書桌前的小白板上赫然寫著的“凡事馬上辦”五個大字就沖至眼前,后邊還重重地續上一個嘆號。小白板旁邊貼有一張A4紙,上書“忠告李春雷”,也是他的自我提醒,其中一條就是:“要多多走向生活,真正體驗最底層百姓的生存狀態,這是一個最大的富礦。”
談及“走向生活”,李春雷12歲就開始了,不過那是一次負氣式的離家出走。恰恰是少年時代的一時沖動,讓他在異地他鄉體驗到了人間的濃濃情意。
“我小時候就喜歡讀故事書,父親在村裡也算個文化人,經常跟我講故事。正好大作家從維熙的弟弟到我們村插隊,他經常講一些北京文壇的事,讓我很神往。后來,我偶然讀到了《小說月報》雜志,一下子就感受到純正文學的那種味道。怎麼說呢,以前讀故事書好比是喝糖水,這次開始喝白酒了,盡管辛辣,但過癮、酣暢。作家夢就燃起來了!”李春雷說。
大部分精力放在文學上,語文成績優秀,其他功課就不太理想了。年少的李春雷橫下一條心:不上學了,回家當作家!家長自然投了反對票。李春雷再度橫下一條心:不在家待了,浪跡天涯!
1980年夏,12歲的他推出家裡的大號自行車,揣上20元錢,再往行囊裡塞入一個床單,出發了。從老家邯鄲市成安縣一路往東,進入山東。路上他首次領略到了黃河的壯觀,也遭遇了可怕的騙局,甚至受到過生命的威脅。於是,他決定回家。
路過山東東阿縣縣城時,天色已晚。在縣商業局飲食服務公司附近,他發現有位長者和自己的孫輩在樹下納涼。他壯著膽上前一步,懇請老大爺替他保管一下自行車,免得有人趁自己睡熟了將車偷走。老人家驚訝地盯著年少的李春雷,問他是哪裡人,干什麼來了。李春雷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說了,老人家把電話搖到李春雷老家的村上,確認情況屬實,就讓李春雷在家裡住著,等待他的父親從邯鄲趕來領人。
“我們素昧平生,他卻敬重我如客人,關懷我如親人。在他那裡,我找到了家的感覺。那份溫暖刻在我的腦海裡。我始終記得老人家的名字叫張廣善。”說話間,李春雷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
以胸膛感知大地的脈搏
感知世間動人的溫情,成了李春雷的自覺行動。1984年9月,邯鄲地區舉行一次社會性征文競賽,主題是“兩戶一體贊”,即反映工商戶、納稅戶的新風貌,探討發展個體經濟的意義。正在讀高二的李春雷以一篇《笑笑飯店》參賽,最終拔得頭籌。
作品寫的是村裡的宋老萬開了一個笑笑飯店,生意紅火,賓客盈門,卻是虧本的買賣。“筆者”感到納悶,就去問宋老萬怎麼老是賠,賺不到錢。
“‘錢?我……’宋老萬似乎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清亮的眼睛裡翻起了疑惑的問號,‘我賺的是高興,是舒心,我賺得滿屋子都是。我本來就是為了賺它的!我賣出一個人的高興,賺回千百人的舒心。我老漢七十五歲了,不沾“災枝病葉兒”,越活越往少裡活,我哪兒賠了?’”李春雷寫道。一個“熱心腸”在他的字裡行間站立起來。
大學畢業,進入邯鄲日報工作,尋找大地上的亮色成了李春雷的職業。他從書架上翻出2000年出版的《春雷新聞作品選》,小小的冊子裡盛滿了他在燕趙大地上行走的足跡。比如,1989年春節前夕,他走進邯鄲大名縣東南20公裡外一個叫程望甫的小村子,採訪時年72歲的申少廷。老人原名寧少雪,曾經是八路軍戰士,后來毅然住到死難戰友申少保的家裡,改名換姓,精心照顧烈士的寡母。
“申少保的母親當時94歲了,當我說明來意,她用顫抖的手指著申少廷,含混地說,‘八路軍好啊,八路軍……’這樣的細節太震撼了。”李春雷以情馭筆,撰寫了長篇通訊《他捧出了一顆真誠的心——申少廷侍奉烈士母親45年紀實》,刊於1990年4月5日《邯鄲日報》,引來好評如潮。
李春雷嘗到了“甜頭”,接地氣、挖深井成了他的工作常態。“走進生活,而不是走近生活”是他的經驗之談。
為了感知家鄉土壤的溫度,也為了觸摸工業發展的脈動,從1998年開始,李春雷跟單位請長假,一個猛扎,奔向邯鋼體驗生活。那時的煉鋼技術尚不完善,煉鋼爐前的工作艱辛而危險。李春雷選在除夕夜,與煉鋼爐旁的工人們一起值班。沒預料到的是,這次值班給他的左手永久留下了白花花的疤痕。
值班中途,鋼水大噴,鋼花滿天飛舞。“平時從電視上看,這樣的畫面有詩意,很壯觀。但對於鋼鐵工人而言卻是一次危險的戰爭。”李春雷趕緊往遠處跑,但還是有一滴鋼花徑直地落在他的左手中指上,“我本能地用另一隻手去抓,頓時,血肉模糊,火辣辣的疼痛。可這時,工人們並沒有像我一樣跑開,而是迎著鋼花去排除事故”。
經過這次突發事故,李春雷覺得自己與工人之間的情感貫通變得順理成章。在這個基礎上鑄就的長篇紀實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被文學評論家曾鎮南稱贊為“一部深沉雄渾、鏗鏘行進、驚心動魄、催人淚下的鋼鐵交響詩”。
“走進生活”的作風一直在延續。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當天夜裡,他主動向中國作協請纓,成為首批奔赴現場作家中的一員,“當時的震中地區經常發生強烈余震。我背著睡袋、干糧和飲水,步行在滾石亂飛的山路上採訪,長達一周時間。很快,我創作了一部長篇和三個短篇,其中短篇報告文學《夜宿棚花村》在你們《光明日報》發表后被選入《大學語文》課本”。
2010年青海玉樹地震后,李春雷再度請纓,獨身一人連夜飛往西寧,在冰天雪地中日夜兼程18個小時,翻越4824米的巴顏喀拉山,抵達海拔4000米以上高原雪域深處的震中——結古鎮,“由於行動突然,缺乏休息,極度疲憊,且是初上高原,我的高原反應特別強烈,幾天幾夜不能睡覺,頭痛欲裂,隻能依靠吸氧和喝葡萄糖維持。前線指揮部急忙聯系飛機,讓我與傷員一起轉移。但我明白,使命在身,不能后撤!”
李春雷穿著軍大衣,戴著風雪帽,每天在路上奔波,堅持採訪,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邊的干草地上躺一會兒。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堅持創作,及時發表了4篇作品。
為了創作反映129師題材的長篇報告文學,他曾自請向導,沿著劉鄧當年行軍作戰的路線,在河北、山西的深山裡奔波兩個月,行程數千公裡,搜集資料200公斤。為了體驗民工生活,他搬進50多個民工居住的帳篷裡,在汗臭、腳臭和鼾聲中住了一個星期……
李春雷願意在生活深處浸泡,再通過自己的作品為時代存真,謳歌人間真善美。《搖著輪椅上北大》敘述了北京大學百年歷史上首位殘疾人女博士郭暉的奮斗歷程,《木棉花開》抒發的是任仲夷改革開放初期如何在廣東沖破道道體制阻礙“殺出一條血路”的豪情,《朋友——習近平與賈大山交往紀事》深情地講述了習近平與作家賈大山之間“一段高山流水式的朋友情誼”。
這位作家,始終保持著充沛的激情,以胸膛感知大地的脈搏,繼而用自己反復錘打出來的文字,播洒和煦的陽光。
地下室就是方志收藏館
別人家扔了或賣了的紙箱子,到了李春雷家卻被視為“寶貝”。
這些紙箱子以往的功能有些龐雜,要麼是裝方便面的,要麼是裝飲料的,要麼是裝食品油的,到了他家,地位搖身一變,裝滿了厚厚的志書,一下子有了歷史感。
李春雷已經收藏了2000多部縣志。書架上隻能擺出幾本,其他的就分門別類裝入箱子,碼放在房間的角落裡。空間還是小了,地下室就成了第二書房。這裡的屋頂水管道穿行而過,留下的空間顯得促狹,卻有著方志收藏館的分量。新近送來的“貨”來自青海,紙箱子上寫著“青稞美酒,七彩互助”,色彩大紅大黃,有富貴氣。拆開一看,最上邊就是一部《共和縣志》。這些方志都是他從舊書網上採購的。粗略估計,他在方志上已經投入了20多萬元。
除了縣志,他還藏有《中國古代日用化學工程技術史》《中國陶瓷史》《軍事法制史》《中國古代寓言史》《中國棉紡織史》《四川公路志》等各類行業志書。“這一條又一條的線,連接起來就是歷史的脈絡。”李春雷有時間就隨手翻翻這些藏品,一旦定下某個寫作主題,他就找來有關志書細讀、精讀,體味歷史從深處款步而來的感覺。
“讀這些志書,我能找到一種方位感,說到某個地方一下子變得立體而親切。就像小時候在農村老家,整個村子都裝在心中,小賣部哪裡,小池塘在哪裡,要好的小伙伴家住哪裡。這就叫胸中有丘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李春雷臉上漾起沉醉的神情。
鐘情歷史讓他覺得充實,古典文學的滋養又讓他感到一身輕盈。李春雷大學讀的是英語,但古典文學令他欲罷不能。“至美至醇、玄妙無言、精美簡約、形象生動、節奏鮮明、音韻和諧”,這是他對古典詩詞的總體印象。
“遇到自己中意的作品,我就默讀、謄抄、背誦,樂此不疲。那些經典名篇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支點,中國人的精氣神、中華文化的精髓都在中間發著光。”李春雷正色地說。
《詩經國風譯注》《庄子散文選集》《柳宗元集》《蘇軾年譜》《西廂記》等書籍,或新或舊,立在他書房的顯著位置。書的前邊,端正地放著一張老人的照片。李春雷說,這位老人就是張廣善。
2013年“五一”假期,李春雷帶著愛人、孩子,駕車前往山東,重走自己當年離家出走時走過的路,希望能找到張廣善的后人,了卻心中的挂念。“30多年了,飲食服務公司早就不在了。唯一記得的就是這個名字”。幾經輾轉,他們竟然在途中打聽情況時巧遇了張廣善的兒子。老人早就故去,李春雷來到老人遺像面前,磕頭行禮,並且把老人的這張照片請回了家。
李春雷說,當他把照片遞給自己年屆七旬的父親時,老父親熱淚盈眶,“我當時受到強烈的震動,並意識到當初決定讓孩子一起去山東是正確的選擇。好的東西需要世代傳承”。
在他書房張貼著的“忠告李春雷”旁邊,還有一張紙上寫著“我心中的藝術標杆”,其中有兩條是:“人類高度,文明大道。”(本報記者 王國平 耿建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