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導演陳凱歌以獨特而宏觀的歷史視角和文人思維著稱影壇,時代和命運讓他對國家民族的歷史文化產生了既悲又喜、一言難盡的情感。無論是早期的《黃土地》《霸王別姬》《荊軻刺秦王》,還是近年來的《梅蘭芳》《趙氏孤兒》都以歷史文化為題材,傾注了導演的人文關懷和哲學思辨。本文將以他為電影《十分鐘年華老去》拍攝制作的短片《百花深處》為例,選取電影選題、表現手法、象征修辭、音樂音響這四個方面,分析陳凱歌蘊育其中矛盾的歷史文化情結。
關鍵詞:傳統文化﹔人文關懷﹔文化反思﹔矛盾情結
《百花深處》是《十分鐘年華老去•小號篇》中的最后一部短片。在這部主題繁復、色彩瑰麗、匯聚了世界大師級導演的電影中,《百花深處》以平實而幽默的外表、深刻而厚重的內心表達了對民族傳統文化的認識與反思,情切哀濃、笑中裹淚。
影片講述了老北京人馮先生請搬家公司搬他“一無所有”的家的悲劇故事。搬家在工人不留神的“鬆手”和馮先生的無限悲痛中告下段落,影片在夕陽下馮先生高呼著奔向已夷為平地的家時落幕。我們很容易讀出導演陳凱歌在電影中一貫傾注的對國家民族的歷史反思和理性思考,以及他對憂患和理想痛苦矛盾的觀照。
一、選題分析——追尋時代步伐 執著文化反思
影片發生的地點是“百花深處”胡同,導演選擇這種建筑富有深意。因為胡同是北京的象征,而它正在衰微。在《京城胡同留真》一書中,有這樣的記載:“八十年代以后,北京的城市建設似一場颶風席卷而來。昨天存在的胡同四合院,今天忽然消失了……。[1]”延續到新世紀初,也就在影片拍攝前夕,北京正沉浸在獲得第29屆奧運會舉辦權的欣喜自豪中,大刀闊斧地進行著城市整容。現代化建設將城市煥然一新,而傳統文化卻被無情地摧毀了,這究竟是新時代的勝景還是人類文明的衰退?陳凱歌陷入掙扎。
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他就已經認識到:十幾年前開始的‘文革’,給我們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問題,我以為最重要的要算是民族的精神文化的現狀了[2]。這種郁結一直糾纏縈繞在陳凱歌的心頭,出身文化世家,親歷文革,當過知青、紅衛兵,這樣復雜的閱歷給予了陳凱歌不一樣的視野和思維,他自覺承擔了民族的憂患及時代的重任[3]。他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對於一個立志於藝術的人來講,最要緊的在於勤於思索,永遠投身於時代的潮流之中,去接受新的信息,去對自己、對他人、對整個民族進行愈益深入的了解和判斷。[4]”我們可以看到,從《黃土地》到《孩子王》、《霸王別姬》到這部《百花深處》,以及新片《搜索》,導演始終緊隨著時代步伐站到社會風雲變幻的第一線,踐行文化反思,執著與世人分憂、給世人警醒。
現實中的百花深處胡同已經是一片涂鴉的世界,再也見不到“小院半壁陰,老廟三尺草”,也看不到“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在十分鐘的短暫時間裡,導演選擇了一個如此牽動人心、一言難盡的題材,足見他的憂慮之深、哲思超驗。
二、表現手法分析——反差闡釋失望現實 對比表現文明失落
影片中導演充分運用了對比的表現手法,賦予了影片巨大的視聽沖擊,觀眾隨之得到了笑淚相接的心理補償。從鏡頭的角度形式上來說,俯拍和仰拍的對比運用尤為突出。影片一開始,就以仰拍鏡頭展現了一座高樓,高聳入雲的大樓充斥著畫面給人壓抑的感覺,仿佛迷失在高速洶涌的現代文明中,難辨方向。而影片最后拍攝奔向孤樹的馮先生時用了俯拍的角度,加上他浸潤著悲哀的歡呼聲,更添了一份淒涼和酸楚。不僅馮先生個人的悲慘命運呈現在人們眼前,傳統文化落寞的黃昏仿佛也已來臨。俯仰鏡頭的對比也在表現處理人物關系之中。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大多以仰拍表現搬家工人,而用俯拍表現馮先生,暗示在常人眼中馮先生是個“瘋子”,表明了居於強勢地位的現代文明對傳統文明的蔑視和不屑[5]。而在后半部分,搬家工人理解了馮先生並對他產生憐憫之情后,馮先生的鏡頭變為了仰拍,而搬家工人多為俯拍。
對比蒙太奇的運用是電影的一個亮點。馮先生坐上搬家公司的車后,映入眼帘的是交錯林立的高樓大廈、寬街立交。而當車駛入胡同,殘斷灰黃的土牆和滿眼的“拆”字給了人們視覺和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導演的反思和批判意味深入其中。而在影片尾聲處,動畫制作的溫馨胡同場景瞬間幻化為空曠的平地,這樣強烈的對比難掩物是人非、希冀破滅的不甘與悵惘。影片以黃、灰為主色調,無論是景物還是人物衣著,都暗淡沉悶。而幻化的胡同景象卻五彩紛呈,溫暖明淨。曾經的家園變成了如今的願景,悲喜交加的矛盾心情主宰著導演敏感而熱烈的心。
三、象征修辭分析——物象“京”味十足 隱喻傳達深意
影片中馮先生一口地道的北京話流暢親切,而他纖細的聲音、翹起的蘭花指、細碎的腳步又不免讓人懷疑他的身份。導演將一個形似太監的古怪人物安排在今天,可以說是對歷史傳統自欺欺人的挽留,也是對現代文明強勢入侵無力的抗拒。古董花瓶是馮先生倍加珍惜的愛物,但最終它還是碎裂了,導演勇敢承認了歷史傳統不可挽留的殘酷事實。而在另一個關鍵符號鈴鐺的運用中,導演思想產生了轉變。在廢墟上,馮先生意外找到鐺子,暗示傳統文化的風雪殘年,而遇“溝”意外得到鈴鐺罩,暗示著經歷新舊交替的碰撞與取舍,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電影《黃土地》中,孤樹和顧青形單影隻的伴隨一再出現,意蘊繁雜。《孩子王》中,西雙版納森林中的孤樹格外刺眼,惹人深省。在這部《百花深處》裡,我們再次看到了孤樹,可見他是導演及其思想的代名詞。車子到達馮先生所說的家時,映入眼帘的卻隻有一棵老槐樹,它孤獨地佇在那裡,殘敗的堅忍令人痛心。搬家工人在返回途中接到電話,知道馮先生是一個瘋子后,從后視鏡看了看仍然呆在原地的馮先生。老槐樹和一個細小的身影,橫亙在狹長畫面的正中央,而兩邊的平地似乎無限延展、無限荒蕪。值得注意的是,與之前提到的兩部影片中瘦小、枯敗的樹不同,這棵老槐樹是繁茂而蔭蔽的。在虛擬的搬家過程中,馮先生如數家珍地交代家具時,他的背景多是綠意盎然的枝椏樹葉,襯出了馮先生的快樂,也流露了導演的同情和失望。可見這繁茂,甚至比荒原上的枯樹更加蒼涼。
除了這些意象,馮先生口中的“紫檀衣櫥”、“前清燈座”,車上的中國結,都各自發光,傳統文化的輝煌光芒好似觸手可及。而導演對於傳統民族文化的矛盾之感,早在《黃土地》創作階段就已經產生,陳凱歌說,“對於我們這個有五千年歷史的中華民族,我們的感情是深摯而復雜的,難以用語言一絲一縷地表達清楚。它是一種思前想后而產生的又悲又喜的情緒。[6]”
四、音樂音響分析——虛實音響相生成趣 主題音樂沉澱底蘊
音樂音響是電影視聽語言的有機組成部分,《百花深處》中的音樂音響尤為出彩,在表現主題、彰顯文化底蘊上起到點睛之效。
在第二場戲中,搬家公司的車載著馮先生在北京市區穿梭,有源音響營造出了喧囂躁動的城市氛圍:車輪摩擦聲、此起彼伏的汽車鳴笛聲、收音機裡播報的交通路況,還有路邊商鋪的流行歌曲混雜在一起,與影片下半部分為以往老北京那種寫意悠然的生活聽覺空間造型形成一個鮮明的對比和反差[7]。而在搬家的場景中,導演鋪陳了大量無源音響。衣櫥被搬動時吱呀吱呀的響聲,“變成”金魚缸后魚游動扑通的水聲和最后花瓶碎裂的聲音在畫面中虛實相接,配上輕盈的鼓點、鈴聲和笛聲,詼諧幽默的景象著實讓觀眾咧開笑顏。影片最后動畫的胡同場景出現時,屋檐下的鈴鐺聲、老北京的鴿哨聲和回蕩在胡同裡的叫賣吆喝聲交錯並行,無源音箱讓畫面亦真亦幻,而溫馨動人的場景也在恢復成一片虛無后隻剩絕望。
主題音樂在十分多鐘的影片裡反復出現了五次,可見導演的匠心獨運。第一次出現是在馮先生和工人解釋家裡隻有紫檀的衣櫥,悠遠的笛聲悄悄流入,又在蕩氣回腸中消逝。在馮先生找到鈴鐺鐺子時,圓潤清麗的笛聲再次出現,夾帶著絲絲哀婉。人們似乎重見了那流光溢彩、古色古香的歷史輪廓,對傳統文化的無盡追思也開始綿延。接下來花瓶打碎后馮先生的驚恐與愕然扼住了觀眾的呼吸,主題音樂再次進入,一種無以言表的傷感侵襲而來,他為了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悲痛,他竟然為了一個破碎殘片哭泣!這荒誕可笑,更讓人自失。我們窺視到導演的心,企圖在毀滅的歷史文化中找尋遺跡,卻患得患失、精神恍惚。這是一顆沒有厚重的人文關懷和反思精神無法成就的心。
五、小 結
陳凱歌對於往事的分析有自相矛盾之處,而且似乎兼容了多種其影片特有的二律背反——東方和西方、自我和社會、夢想和責任、虞姬和霸王[8]。同樣,他對於歷史文化感情是沉重而矛盾的,愛它的璀璨,哀它的流逝,進而表現出詩人的多情哀婉和英雄的沖鋒救亡。在百花的深處,藏著笑淚、藏著憂傷、呼救和警醒。在這個不能承受重量的時代裡,陳凱歌增添了一份文化的厚重,挑起了一份時代的重任。
(作者簡介:闕一都,女,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廣電新聞學專業,主要從事廣播電視文藝、電影研究。)
參考文獻:
[1] 沈延太,王袁青.京城胡同留真[M].北京:外文出版社,1997.
[2] 陳凱歌.秦國人——記張藝謀[J].當代電影,1985(4).
[3] 陳墨.陳凱歌電影論[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
[4] 羅雪瑩.背負著民族十字架——陳凱歌訪談錄[M].北京:知識出版社,1993.
[5] 《百花深處》解析[OL].百度文庫http://wenku.baid u.com/view/b6750018650e52ea55189839.html,2012-06-14
[6] 懷著深摯的赤子之愛——陳凱歌談<黃土地>導演體會[J].話說黃土地[C].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6.
[7] 樊黎明.百花深處的敘事主題與音樂音響表現[OL].http://wenku. baidu.com/view/4ebf60bffd0a79563c1e7284.html,2011-06-14.
[8] (美)戈弗雷切希爾.漫長的歸途——記陳凱歌[J].世界電影動態,19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