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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視《看見》欄目主編范銘:我和柴靜做搭檔的日子

范銘

2013年01月09日16:09    來源:北京青年報    手機看新聞

    

我們仨:柴靜(前)、郝俊英(左)、范銘(右)供圖/范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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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月,柴靜跟郝俊英去杭州玩兒,在西湖邊給我發來短信:“金秋桂子,十裡梧桐,就在湖邊對著荷葉住,吃飯在茶山深處。哼,不來虧死。”

當時我在北京,有事脫不了身,無法前去與她倆會合。但每次收到這樣的短信,我都會微笑,想象著她倆悠然自得,有一搭沒一搭地排遣我,自得其樂,便覺很喜悅。

在柴靜《看見》新書發布會的前夜,老郝因為帶娃去了海南,趕不回來,就在微博寫下:“明天去不了現場,有點愧疚。柴靜把十年記錄下來,所幸有過並肩的日夜,於我,也是一段裡程的結點。柴靜是我見過最有意志力的一個人,她又完成了一件頗具意志力的事。”

而我,看到她站在台上,講述十年的記者生涯和這本書的來去,一瞬間覺得這些歲月恍如高山瀑布一樣奔瀉而下,“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為煙。況復百丈與千丈,水雲煙霧難分焉……”許多往事,在心中濺起無數的小水星子,絲絲的、涼涼的,又在耳邊如列車過山洞一般轟隆而過。她所寫的內容,我都知曉,但又如同第一次聽說一般新鮮,那種感受,像張孝祥《過洞庭》中寫的,“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記得兩三年前,我、柴靜和新加坡的龍姐姐一起去大理旅行,當高雲翻滾、青山慷慨、陽光瑰麗時,柴靜告訴我一句她喜歡的句子:“我來到這世上,是為了認識太陽”。

后來才知道,這是俄羅斯詩人巴爾蒙特的詩,原詩的頭兩句是:

我來到這世上?是為了認識太陽?和高天的藍輝

我來到這世上?是為了認識太陽?和群山的巍巍

“認識”,這兩個字,寫來簡易,但能夠真正認識,需要多少緣分,多少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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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認識柴靜時,隻記得她秀氣。藍白相間的毛衣,短發,學生頭,聲音柔細,手腕處瘦骨嶙峋。那時候我也剛大學畢業,很少聽廣播,不知道她已經很有名,覺得她就是個笑起來挺讓人感覺親近的同齡姐姐。

我跟柴靜合作的第一個片子是《雙城的創傷》,調查六個甘肅少年連續服毒自殺事件。當時沒人知道原因,也隻有柴靜這個新來的出鏡記者願意跟我一起接這麼個選題。那是我的編導處女作,那期節目現在從操作角度看來做得極不成熟,也毫無章法,一水的DV影像風格,基本上就是攝制組四個年輕人,一路撥開重重迷霧,然后發現更多的迷霧……但是這無意中回歸了調查性報道的本質,就是我們完全跟隨著內心的疑問在走、在問、在追尋。

柴靜的採訪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有一個鏡頭:她握住幸存孩子的手,為他擦去眼淚。當時毫無新聞科班訓練的我不認為那是“越界”,我認為她打動了我,也能打動他人。節目播出后,爭議與贊譽齊飛。但我始終記得我接到的全國很多小朋友來信中的一封,小姑娘在末尾寫道:“叔叔阿姨,原諒我字寫得歪歪扭扭,我是倒挂在雙杠上給你們寫這封信的,因為隻有這樣,我的眼淚才不會掉下來”。

那一次之后,我和柴靜成為了朋友。因為我們都相信,真正的好節目,可以讓人看到自己。

然后我很驚喜地發現,我們都迷戀《老友記》,對裡面的情節倒背如流﹔我們都深受港台流行音樂的“荼毒”,在大西北的出租車上跟著走音的卡帶唱得地茫天荒﹔我們都對金錢和方向缺乏基本的概念,並不以為恥﹔我們都喜歡棉麻、碎花、扎染、粗布、各種披肩圍巾。

那時候的友情,還是更像小女生之間的投合,她更理性。我們一起工作,一起耍,一起k歌,一起與自己痛恨的某部分天性作戰。我因為不喜歡自己性格中的“嘻哈”,每次看鏡子時總是表情特別嚴峻,板臉瞪眼,橫眉冷對﹔而柴靜則痛恨自己天然的文藝女青年調調,並在后來的歲月裡反感“女裡女氣”,誓戒“煙視媚行”。

在這個蛻皮的過程中,我們一起經歷了《新聞調查》環境最寬鬆的黃金時期,做過上市企業污染致死調查﹔拖欠農民工工資鏈條調查﹔涉及中國三十萬女性健康的“注射隆胸”調查﹔河北殺夫女犯群體調查﹔早孕少女人群調查﹔“虐貓”事件調查……等。那會兒柴靜劍氣凌厲,一招封喉,人稱“鐵血女戰士”,嬌柔之氣一掃而空。她把她身上“男人一般的理性和邏輯”發揮到了極致,讓很多異性同事都自愧不如。那時我們年輕氣盛,帶著甲亢般的熱情一路高歌,我們盡興淋漓地做了幾年硬新聞。后來,有一年我選擇了出國﹔然后是柴靜因故離開了《新聞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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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又是地震、又是奧運,大災、大慟、大榮、大慶,全都趕一塊兒了,是舉國悲、舉國喜的一年。但人生往往並不是哪件特別的大事驚動了你,而是斷壁殘垣裡的幾個人,無名獎牌后的幾件事,一些廢墟上的火光,一些競技場角落的嘆息,一兩個讓你牽腸挂肚的人,反而能夠讓人沉靜下來,放下了很多事,忘記了很多事,也想通了很多事。

最好的事情是,我們又重新開始合作了。先是《面對面》,然后是《看見》。但這次,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一些東西,從她身上長久地消失了。她不再像過去那麼咄咄逼人了,她開始重視“感受”多於“道理”,“體察”世間的矛盾多於“揭示”,“寬諒”人性的弱點多於“批判”。在採訪中,遇到採訪對象表達過於“洒狗血”,她會勸對方整理一下思路再說一遍﹔遇到採訪對象離席而去,她也不會把這當成是噱頭和勝利,反而會在節目中為人開解。她開玩笑說,姐姐我現在是“特別懂事學院,善解人意專業”畢業的了。

她也更不“在意”自己。作為公眾人物,她經常不化妝就上街,有時頭發隨便胡嚕下,帶個軟塌塌小寬邊的漁夫帽,穿得隨隨便便就敢出門,遇到粉絲合影留念也不以為意。

我慢慢明白,漸漸消失或變淡的那個東西,是一個“我”字。做《靜觀英倫》宣傳片時,她禁止我用一個特別好看的她在劍橋大學船頭托著頭晒太陽的鏡頭,因為“太作了”﹔她也反復叮囑攝像別給她太大的景別,因為“人物訪談別老用記者的特寫”﹔她的新書封面原本是“柴靜看見”四個漢字一般大,排成方塊狀,有一種厚實的穩定感。她看到后堅決反對,“我不要這樣排自己的名字,太喧賓奪主,太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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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靜在業務上出名的勇於自省,長期習慣自我“修理”。從心態到提問方式,到表情,到肢體語言。有時會在事后看自己提問場記的時候親手批注:“這個記者問這個問題也太二了吧。”“欸,以后再看到我採訪時表情過分,就拿個大牌子站那兒,寫‘自重’倆字。”

在我們做節目時,觀眾眾口難調。常常笑多一點,觀眾說你不端庄,嚴肅一點,觀眾又覺得你不親和。選題亦然,有的題材貪圖觀眾喜歡,操作簡易,大家都覺得手拿把攥,忍不住鬆懈,採訪也“出溜”,最終效果上只是個“完成”。播出之后,她便會開始自我檢討。我以為她是計較觀眾評價,就寬慰她說:“別太在意一兩期節目的反饋,喜愛你的,永喜愛你。”但她回答說:“我不是要被人喜愛,我要被人尊重。如果我想取悅誰,我就不能尊重自己。以后還是要做有智力含量的題。

在重要採訪的前夜,有壓力時,她容易對最親近的人發飆,但緊張和壓力釋放后,她又會在賓館裡,像個小姑娘一樣高高興興地哼唱:“結束了一天的功課,讓我們盡情歡樂。”

她從不諱言自己是“小暴脾氣”,片子編得出彩時,她會把你夸個花枝亂顫,不吝各種溢美之詞﹔編得糟糕時,她的臉色讓人不忍卒看。

她認為電視應該“精准利落,不悶不滯”,“不管是愛情還是工作,要打動人,‘准確’都是第一重要的”。她也經常呲我,指出我的弱點,但當她說得對時,就像你吃飯時打了一個嗝兒,蒙著頭憋著氣沒好意思說,但旁邊一玩的特熟的小朋友,猛的背后一巴掌,嘿,嗝兒就好了。

做電視,尤其是幕后工作者,確實是個熬人又辛苦的活兒。欄目組時常有人離開,我有時覺得沮喪,她安慰說:“目前的電視現狀,需要極大的承受力和熱愛才能扛住,不必遺憾,人需要‘恰如其分’地活著”。

我不曾見她抱怨,她像是一把有自動調弦功能的胡琴,你給我個調我就能拉,給我個曲我就抑揚,而且我絕不走音。有一天心情好了,她也自我揶揄道,“咱也沒有別的,就是耐勞、耐磨、耐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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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八月,老郝待產。孩子跟她一樣沉穩、hold住,過了預產期一周多,才姍姍來遲。

老郝一直是我和柴靜之外的另一種神奇的生物,亦是十年閨密。她硬朗、大氣、理性、果斷、明眸皓齒、剛柔並濟。她的微博自稱“調查記者中最好的廚子”,她做菜一流,經常對我和柴的生活不能自理表示嘲笑和不屑,又自覺自願無法自持地時不時接管一下我們的吃喝。她一直是引領我們生活節奏的那個人,這次一如既往。她的生娃,像是夜空裡一個醒目的信號:人生要翻篇兒了。

於是,我們迎來了唯一一個在老郝生活中果斷取代我們,佔有首席地位而不讓我們心生妒意的女生。之后,這個母性十足的人就開始喂奶劈柴,相夫教女,不亦樂乎。而我們,還是周周趕節目。柴靜也一邊寫書,一邊馬不停蹄,疲於奔命,還老覺得自己“驕奢淫逸”。

柴靜的新書終於拿到手。之前我一個字都沒敢看,就是不想干擾她的創作。看到她寫到我和老郝的部分,是眼含熱淚地看完的,於是,忍不住又“女裡女氣”地發短信告訴了她。

她說:“這個……好吧,滿尷尬的,咱們就談這次,以后就當不知道哈”。呵呵,都大了,表個白其實挺不容易。

在書的后記,她寫道,“老范現在是《看見》的主編,老郝當了媽,我們仨,沒有失散”。又是眼一熱。十年了,挺好,不知不覺,盤根錯節,互相拉扯著成長,互相吸收,也深深地交會到了彼此的生命中。

我想說,如果“我來這世上,是為了認識太陽”,那麼我多麼有幸,能跟你們一起,認識太陽……

(范銘,央視《看見》欄目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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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光霞、宋心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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