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8點02分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很多媒體同行已經在前線採訪或在奔赴前線的路上,人民網傳媒頻道把李梓新所著《災難如何報道》一書中的“汶川地震媒體操作實錄”予以刊發,希望能對在前線採訪的同行提供一些參考。該書2009年1月由南方日報出版社出版。
在這本書裡,你可以讀到來自12家中外媒體的主編、主任和記者們對2008年5月四川大地震的回憶和感想。
李海鵬、陳江:“史上最牛官腔”由來
李海鵬:1970年生,《南方周末》高級記者。其作品多次引起重大社會影響。
陳江:《南方周末》記者,曾供職於《中國新聞周刊》、《南方都市報》等媒體。
鵬=李海鵬 《南方周末》記者
陳=陳江 《南方周末》記者
李=李梓新
李:你們是什麼時候到的北川?
鵬:我們倆是5月15號上午出發 ,到離北川20公裡的地方被攔下來。
李:在曲山鎮,就是說,15號,總部派你們去的?
鵬:12號地震,一直到晚上,我還都不了解地震的情況,因為一直沒有上網的緣故。后來要寫稿,我上網一看才知道。我記得當時預計的死亡人數是3000到6000,隻要公開報這個數,那傷亡肯定得幾萬吧。14日中午,我給報社發短信說我要去。
陳:我是12號下午被派去的。地震發生了一個小時,三點多的時候,許多人問我知不知道地震的情況,100多人死亡,據說是127或者172人,我記不清了。過了一個小時,編輯給我打電話,聊一下,決定去北川,當時人數大約7000了,那是4點。 如果是公開報7000的話,人數至少兩萬。我說這可了不得了。
李:能走得了嗎?
陳:走不了了,成都飛機已經落不了了。等我反應過來換飛機之后,去綿陽的飛機已經飛走了。於是從重慶走,到成都時就是夜裡一點多了。
李:那當時報社已經去了幾個人?
陳:我們是第一批, 我到了之后,又來了兩個,從廣州又來了3個記者, 找到我們。這是第一批。
李:到了之后就去了北川嗎?
陳:先到成都,然后散開。我們3個人到了成都分散開, 有人去北川,有人留在成都, 我去的是綿竹和德陽。
李:那你們倆怎麼匯合的?
鵬:我們的計劃是第一批出號外,8個版。當時的《南方周末》的計劃是天天出號外。14號出了第一期號外,但隔了一天就停了。
陳:我5月13號凌晨到的,當頭採訪,1晚上交稿,14號號外就出了。
鵬:5月14號出號外,我14號到,15號相當於我到的第二天, 根本來不及再去採訪。5月15號沒出號外,第二天16號出了正報,問題就出來了,那期隻有兩篇稿子。因為號外隻印了20萬份。看到號外的人都認為南方周末反應很快,沒看到了就說,這麼大的事情,到了16號才出兩篇稿子。
李:出號外是誰決定的?
陳:領導決定的,他們是想出日報,天天出,后來被否決的。我14號到。 大家夜裡開會定計劃。有人去汶川, 我們兩人的目的地是茂縣,那裡很神秘,大家都不知道茂縣的實際情況。 其實茂縣和汶川差不多, 但汶川是震中,關注度更高。 我覺得茂縣也是一個點。當是有人准備15號坐直升機去汶川,但第三天才成行。我們往茂縣。我們但到了北川就走不了。
鵬:當時知道的是,北川已經死了很多人,我們就干脆留在北川採訪。
李:那個時候已經是15號還是16號了?
鵬:對,路上費了周折。被堵, 我們就想辦法怎麼進去,雖然採訪比較自由,但又涉及到交通管制的問題。我們開的是成都記者站的車,打著紅十字會的標志,標志是真的, 但最后還是靠實話實說進去的。 當是有一個北川縣負責交通的領導,是縣交管局的張局長。 當時他說,你要真的是南方周末的就可以進,但是要有記者証,我們都沒有,名片不頂用。陳江回去取來紅十字會的批文,是空白的,要記下車號,上面寫下此証屬於南方周末報社,總之遇到了幾道管卡,隨后我們還是進到北川,當時的路面很濕滑,有我們倆,官兵,還有其他兩個記者蹭我們的車,官兵一直都有武警攙扶著下去。我們倆還好,但下坡很滑,需要很小心。
李:你們的車開到北川中學有沒有停。
鵬:根本到不了那,要走路過去。
陳:我們知道北川中學出事了,但不知道那個就是北川中學,我知道那是一個中學,直接就經過了。
鵬:那些路前后幾天差別很大。我們進去之后是順著羽絨大道的右側, 遇到很多解放軍,和他們聊了一會。此時我想採訪一些軍官。 當是我們在成都那邊的記者鄭穎和軍方有一些聯系,我就問她總政那邊在北川的軍隊有哪些,她回答是14集團軍。我就和14集團軍裡的一個人聯系好去找他 。我們倆這個時候就分工了,陳江留在縣城裡採訪,我就去找那個聯系人,一邊打聽,往老城那邊走,找集團軍的營地。走了好遠,已經出了北川縣城。我就繼續問,有人告訴我前面一個藍帳篷是一個營地,看到一些當兵的,就開始聊。發現走錯了, 這是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營地,但我已經說了要採訪,也沒辦法。當天我就沒有回到北川縣城,陳江出來跟我會合。我們在武警成都指揮學院的營地和他們的副院長(當時帶隊的最高領導)吃了飯,睡在帳篷裡面。
下午的採訪很簡單。一開始我們就發現那個副院長對媒體記者非常歡迎,這是我的意外之處,后來我們發現部隊系統,包括后來繼續在成都採訪發現那些消防,公安系統也這樣。
副院長后來去布置任務。我們就去睡帳篷。帳篷的事情是這樣的,之前吩咐過帳篷給幾位記者留這,這時有人匯報因為有帳篷被佔了。 15號開始的聯合行動中三方:武警或解放軍戰士, 軍醫, 消防。軍醫治病,消防救人, 武警干力氣活,比如詢問是否有人之類的,解放軍也主要做這個。當天晚上有兩名武警和他們匯合,就住帳篷裡了, 副院長就說讓他們滾,說沒規矩了,記者都來了,他們敢佔。底下的人說,都住下了。他說,沒規矩了,誰說的算。我們很不好意思,人家是去救人,我們算什麼啊。 后來我們還是去睡帳篷,也不舒服,被虫子咬得很厲害。
第二天,我們首先去北川中學,到的時候8點鐘,武警,解放軍官兵都已經列隊好。另外一部分在搬尸體,搬出大量尸體,一車一車拉。有個地方用起重機一吊發現裡面死了四十多人,那四十人不是被砸死的,是當時大家看逃不出去了,就躲在底下的“之”字形的樓梯下,都躲著,希望有人救,不是砸死是活活被悶死的。他們要是早救一會,這些人都能活。 裡面有一個女孩還活著,(我后來想找這個女孩,沒有找到)被從這40人裡救出來,當時那些尸體都臭了,肚子也破了。但那個女孩救活了。當時有人說領導要來,把這塊地方平了吧。 一收拾,才找出來,那時已經過了16號了,黃金72小時都過去了。
李:那個時候你們已經確定你們的選題了嗎?
鵬:大家都沒有談到這一塊。南方周末新聞部的工作方法是這樣:在掌握大量信息時, 是可以確立角度的。 但至少我的想法是:如果新聞足夠重大,像北川這種情況, 我們絕對不做角度。 事實是怎麼樣就是怎麼樣。一是現場還原, 不是說地震當時的現場還原,而是我們現場的報道。二是,救援有沒有問題。這個和我們以前合作過的“天山果子溝”有點類似, 就是兩個層次。 一個是現場, 一個是救援上, 有沒有困難。
陳: 這件事,記者去那的第一個觸覺,就是還原,最簡單的路子,最大路的思維,當時沒有人知道北川發生了什麼,最后做出來東西不一樣是因為不同人對事件內核的理解是不一樣。有人去看到大面,有人是側面,有人看見點,有人都看見了,本質上就是還原。包括救援,都是現場,沒怎麼選擇角度,
鵬:沒有特別的,在去之前,沒想過通常的正面還是負面的報道。
陳:我們開始只是想去冒險,根本沒想到是北川。事件本來是一個立方體。兩個大面,其中 官方那一面,被弄得很大, 側面就很小。當時感覺是要做報道就要把側面給表現出來。這就造成了好像有角度的樣子。
鵬:之前有角度,我想起來了,之前我們想過,討論過,原來想做的標題是《北川啟示錄》,重心在:一個縣城的末日與拯救, 是兩極的。后來做成《北川災后殘酷一面》,原因就是能力不夠,這確實是這樣的。我們做出來之后,內部評價還不錯, 外部評價還可以, 但是問題在於,跟我們的想法是有差距的,沒有做成我們想做的東西。我們想做的就是《北川啟示錄》,沒有達到。這是一個巨大的災難,可能我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新聞就是這個。我們做出來這個東西,我也認為還是不錯的,但是能不能跟這個大災難相匹配,可能是差的很遠。如果從一個應該如何的角度來講,我們應該做出一個接近偉大的作品。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就沒有做出來。最后變成“殘酷一面”,是我們看到的真實狀況。我記得裡面有一句話這樣講, 大多數人沒有救活,大多尋親者沒有找到親人,大多數救援最終失敗。任何一個事件,如果足夠大,做新聞不是尋求角度的問題,而是尋求核心事實的問題。這個就是核心事實。那句話就能把這個概括性說明了,剩下就是証據。
陳:開始想寫得特別大,想寫山中夢魘,山谷裡的城市,為什麼變成了這樣,類似與龐貝古城那樣的。《殘酷一面》這個題目有點問題,我們說其實不僅是一面,是多面都很殘酷。也描述了很多方面,包括武警,解放軍,他們都很辛苦,都是事實。包括組織協調、指揮。我認為有理智的人會這麼理解:在大災難面前,萬千雙手都沒有用。搞人鵬戰術都一點意義沒有。
鵬:15號16號都很熱,這是一個前提,我爬上山時,滿身大汗, 解放軍一天不吃飯, 到處都是尸體, 你扒來扒去,要是我們的話也是要歇一會,睡一會,體力上也受不了,精神上受不了。但是當時的宣傳是斗志昂揚的,我們很理解,但理解是一回事,事實如何是另一回事, 我們的做法是:第一事實是這樣的,第二我們理解他們。
陳:他搞的是宣傳,你做的是報道, 宣傳有一個導向問題,而報道隻能是事實。不能說你給了事實,別人會有誤解。
李:你認為如果要做出原來設想的啟示錄,應該包含什麼呢?
陳:我自己的想法是,從12號地震,到到達現場的15號,這三天的東西應該有,15號的場面上應該有,整個人類的指揮體系,災后指揮體系的全部。包括救援,各個方面。還有就是人類心理層面上的東西,還有就是不可抗拒的命運。這些方面都應該有,但是在時間,環境上,不允許這樣,我覺得我們寫的那些稿子,已經沒有必要再強求什麼。更應該多做幾篇類似的稿子,從數量上再強化。可惜后面就不讓做了。
鵬:我覺得末日與拯救的,前提,核心就是陳江說的那樣是一個人類命運的問題,但那是北川人的命運,不是救援人員的命運。但我們去的時候,北川的人都跑出來了。我哪怕是12號晚上到了,看到逃出來的人或許我們可以。如果還原的話需要更多的時間來做。
李:12號有些記者能去,但是可能表現手法的力度不夠。
鵬:當時剛剛地震時,北川縣城是進不去的,情況我們也理解。有一些人類的本能的東西。我就能理解張悅,他是我們報社的記者,他到了北川就沒進去。他說是不敢進。我能理解他不能進去的原因,那天13號下雨,下雨會給人很大的心理壓力,包括夜裡天黑了,那種情況下人確實是會有恐懼感,你不知道進去會怎麼樣。不能怨提前到的人不寫。13號如果進去,當天晚上就要交稿,這難度有點大。
李:當時通訊還在?
陳:我們去的時候都還沒有信號。
李:你們的稿子裡有一些人性的東西, 包括災民搶東西的情況,這在別的媒體看的不是特別多。
陳:這個確實不好挖掘,首先每個人的文化水平,知識層次,還是對自己的認識不同。 有人看到這個想不到,想到說不出來。好多人性的東西不一定能比理解,有人隻看出這是慘,看不出這是人性的一些東西,這其實是採訪技巧的問題。
李:災民搶東西的這個新聞, 報社也想過從人性的方面挖掘嗎,不會擔心這樣報道會有一些麻煩?
鵬:我們不太擔心這個。因為不隻我們一篇稿子講到這個,我們有三篇稿子。我們不擔心這個,事實怎麼樣就是怎麼樣。我對搶劫的災民也有同情,因為趁火打劫有兩個原因, 必須滿足這兩個原因才能做:第一就是貪婪,第二就是不受約束。 不受約束之后就沒有了貪婪的成本。商店、超市、手機店、銀行,有沒有士兵把守呢?后來有一天把人抓起來,判刑。我對這些人挺同情。
李:你怎麼採訪這些被抓的人?
鵬:我沒有採訪, 我只是看到,我文章裡沒有直接引語,我只是看到,拍照也不讓。
李:那文章裡那個被網民稱為打了“史上最牛官腔”的張書記是怎麼回事?
鵬:當時武警成都指揮學院告訴我們是怎麼救的,這件事有意思在於,網民說這是“史上最牛官腔”,網民容易用“史上最牛”之類的語言。后來我們一個記者還直接採到了張書記,但沒有發表出來,貼在我們的內部網上。我從那裡面,張書記的言談,看出他還是個識道理的人。他對自己的身份很清楚,綿陽對官員有個要求就是“用心做事、用腦謀事”,這是對官員的要求。張書記說用什麼謀事我不管,我就是用心做事。他把自己定位還是一個干活的,他不認為自己有謀事的能力。通過這句話看出他不是一個很想往上爬的,把自己定位很高的那種人,他覺得他就一做事的。通過這個我對他印象還不壞。 對於這件事我理解有兩個要點,:一個是,當時救人的武警要他大點聲,然后他就說“救救我,我是張書記”,武警回答說:“你不要跟我說你是哪一個,你就說裡面有多少人。” 這是對他的評論,或者說是回應。這是武警在現場聽到這樣的話的反應。第二個要點就是我們15號到那裡採訪時,採訪副院長和救人的武警,聊了五分鐘,他們就主動給我說這個事。因為他們的印象深刻,繪聲繪色的給我們講。這兩點就夠了。
李:從這兩點你判斷那是不是官腔?
鵬:我不判斷。第一,這是救人者的判斷,第二,他們都感興趣。你要知道,第一天在北川,他們救了31個活人,拉了87具尸體出來。這些事給他們的印象都沒有這個深。 新聞是什麼,就是本能感興趣的事情﹔他們感興趣,我感興趣,陳江感興趣,這就完了。何必判斷是不是官腔呢。私底下我當然認為這是官腔,按照一個正常的邏輯來講,我在裡面,我當然要喊。或者換句話說,如果南方周末大樓被砸進去了,我就喊,救救我,我是高級記者,這是很傻的一件事。
陳:確實是,但是我覺得喊也無所謂,這是人性,他需要用自己曾經在社會上的一切附加值價值,去說服別人,這就是求生。
鵬: 其實也無所謂。包括我文章裡寫的那個小孩,他說救救我, 我是班裡第一名。 這些我們都理解了。但是人在絕境當中,當他捍衛生物體的生命時,他會選擇社會人的那些手段,這是有意思的, 不是沒意思的。
李:張書記可能認為在北川范圍,他的身份還挺有力量的。
陳:當時的情況確實是和他想象的一樣。 當時確實有人先去政府機關救人。從那裡救出來人,功勞會大些,這是潛規則,大家都沒有說出來。
李:后來張書記也接受採訪,好像說對《南方周末》有保留意見。
鵬:他也沒有看到報道。他把《南方周末》和“史上最牛官腔”混在一起了。他認為是《南方周末》寫了他是“史上最牛官腔”。
李:這個稿子一直到后來回到成都才寫的?
鵬: 我們16號晚上回到成都,是夜裡,17號休息。十八號陳江去綿陽,我繼續休息,原因是我本來計劃是去綿陽,採訪部隊。后來部隊那邊沒有消息。我19號去了綿陽,在綿陽採訪,之后,我就又去了北川。我要有些進展,因為是現場報道。還有一個就是,那天是哀悼日。採訪就是這些情況,19號回去就截稿了。
李:19日在北川看到有什麼新的東西嗎?
鵬: 救援基本已經差不多了。救援少了很多。19號外國救援隊已經去了。我在路邊營地,看到日本救援隊,全是大箱子,那麼高,金屬大箱子,裡面全是器材, 看起來很專業。我們的人民解放軍基本是徒手。
陳:通訊基本靠吼, 挖人基本靠手, 交通基本靠走, 就是這個狀況。
鵬:裡面基本上不救人了。隻有一個地方還在救,就是新城,挨著老城, 裡面有人。 我也在等,希望能等出來人,但是一直等不到。
李:你有沒有比較過我們會不會比卡特琳娜颶風要好一點?
鵬:從政府行動的效率要好一點。 國家動員能力強一些。
李:救援的問題,我們先放一邊,談回一下新聞操作的問題。后來報社就讓你們主打北川這邊是嗎?
鵬:當時最重視的還是汶川。南方周末一般記者的獨立性較強。這次一直到最后交稿那天,編輯給我打電話,說寫一個反映整個地震全景的東西,但也來不及了,這是他最終的想法。如果說主打,我們從北川出來,說實在的,我肯定覺得主打是我們,稿子沒寫我就這麼想, 但這話我們不可能講,我們不可能說我們要上頭版。我們也就是無所謂的,最終還是思路的預期。汶川要放在最前面。
陳:開會的時候很多人都想去震中,這需要強有力的決定。我們前方並沒有編輯。
李:你們看到慘狀,會不會想救人?
陳:有種無力感,我們救不出來。
鵬:這是一方面,如果人在廢墟中埋了一半,肩膀以下,肯定都救,沒有猶豫的,幫著扒唄, 扒不出來就喊人唄。但是都沒有,都是死人。
陳:並沒有經典照片裡,小孩后面站著一隻禿鷲那種場景。
李:心理上需要恢復嗎,這麼大的沖擊。
鵬:16號有一點,回到成都。有點恐怖感。不能說很強烈。我從沒認真看過任何一具尸體。都看見了,但眼光就挪開,不停留太多時間。
陳:尸體不動的話, 沒事,如果是移動的,15號的時候我有點受不了的是,一會拉出一個小男孩,一會一個小女孩上來,受不了的是動的尸體,有點受不了。我后來就有點反常,就是我回到北京時,非要讓我寫手記。我寫的時候,回想起來,確實有點難受。
鵬: 16號回到成都很累,又困,想睡覺,我回去洗了一個澡,就睡覺。 之前有一分鐘就覺得很不舒服,覺得會做惡夢。后來一夜無夢。這是我明確的自己覺得心理上受沖擊的。但是我基本上還好。災難報道我在中國做的還算多的。
李:有沒有因為一下描述出來,心理有交戰感。
陳:這會的尸體不多,都在廢墟底下,看不到。不像2002年大連灣鵬難。包括包頭礦難,開縣井噴,以及任何一個礦難,那時的尸體都成堆成摞的。遠遠比這個要慘烈的多。沖擊力比這個強。
李:那報社對你們有什麼特別的保險?
鵬:好像有吧。報社確實是給了一些裝備,防刺鞋,就是鞋裡有鋼板的,背包、藥品、口罩、安全帽之類的。
李:走的時候就已經能夠拿到了?
鵬:到成都拿到。
李:告訴家人了嗎?
陳:我都從北川出來了,家裡給我打電話,我說在成都呢。 我要是真早說去四川,家裡不得嚇死。對家裡沒敢說。
鵬:家裡沒說。
李:你是第一次呆了差不多十天?有沒有覺得難熬的時候。 我是說極點。
鵬:16號,算是。我覺得要回一趟成都,洗個澡,在賓館的床上睡一覺。不能在帳篷裡面了。我們同事有到了極點的,很難受。
陳:採訪不像救援那樣有連續性。 保持一個好的狀態比大量的採訪要有用的多。你的狀態好壞決定了你拿到的料, 也決定了最后的稿子。
李:你們對本次的報道滿意嗎,你們個人的?
陳:不滿意 ,怎麼滿意啊。
鵬:滿不滿意,用來說明的事例是,寫完稿子的當夜裡,我把稿子發給編輯,又發給前線指揮鄧科一份,發了之后,他過來問,怎麼樣?我說發了,寫的不怎麼樣。他說我要求很高。 我當時確實有些沮喪,我想做的是北川啟示錄,《北川災后殘酷一面》那篇文章裡面還有一段話是錯的,有我貼上去的一段提綱,當時就那麼發了,沒人發現,那時也很沮喪,和大家喝完茶回去,沒睡著,我又把文章打開。看了一遍。 第一,發現錯了。二,我覺得那稿子還可以。
陳:你很自信, 我有時寫完稿子過十天半個月我還不敢看。
鵬:我是隔了幾個小時。這時,鄧科給我打電話,說覺得我的稿子很牛,要我不要要求太高。 這是第一個夸的人。 后來我覺得有點怪,以前那些報道,有的自我滿意度比這個高卻沒有這麼好評價。,這次可能是事件的原因吧,后來回來一大堆人要談這個稿子,有北大的,新浪網的,將近十份邀請。
李:有沒有什麼遺憾的?整個的報道?
鵬:主要是啟示錄沒做出來,跟災難規模不匹配。這次如果是二百人的一個災難,我也可以做出那個質量,那就沒問題。這次將近兩萬人在北川遇難。
陳:這樣的稿子,最少四五篇,才能匹配。我真不敢想象這是美國,或歐洲,發生這樣的災難報道會成什麼樣。中國這次能匹配上的就一兩篇,,我就覺得這有點失職。
李:你同不同意,那時來報道反思有一些不人道的因素?
陳:沒有什麼不人道的。勇氣不是來自戰勝一切的力量,而是面對全部的事實,不是一面的事實。不能夠是部分真實。
李:如果有下次地震,媒體呈現的形態是會在這次的基礎上更有所變好還是有多收緊?
鵬:單從技術層面的角度講,一定會有更多的經驗。我想他們最終也會反思吧。 真正需要媒體技術性反思的南方周末是一個, 其他媒體更需要反思。到底是怎麼干的,干的好不好。 當時可能都覺得自己不錯,都處在人道的激情當中,回頭要看看做的好不好。最簡單的是,廣受好評的四川電視台,他們就是有什麼就直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