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0日8點02分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很多媒體同行已經在前線採訪或在奔赴前線的路上,人民網傳媒頻道把李梓新所著《災難如何報道》一書中的“汶川地震媒體操作實錄”予以刊發,希望能對在前線採訪的同行提供一些參考。該書2009年1月由南方日報出版社出版。
在這本書裡,你可以讀到來自12家中外媒體的主編、主任和記者們對2008年5月四川大地震的回憶和感想。
呂寧思:鳳凰衛視的優勢在於差異性
呂寧思:鳳凰衛視新聞採編總監。17歲參軍,學習俄語。復旦大學歷史系本科生,俄羅斯文學研究生。畢業后在解放軍文藝社和解放軍報工作1990年代初,前往澳大利亞,擔任第一份由中國留學生籌辦的報紙的總編,1996年回香港進入鳳凰衛視資訊台。
呂=呂寧思
李=李梓新
李:鳳凰衛視是什麼時候開始反應的?
呂:地震是14點28分發生的。鳳凰衛視在香港之外有記者,在香港有編輯部,編輯部裡有一個建構是採編部,它是統一接收外部信息並向外派出任務的部門。我們當時是在三點鐘左右,在攝影棚裡得到消息的,最開始是從台灣、香港以及西方的媒體得知的,在一個小時之內我們便決定派記者出去。派記者要從香港或者深圳機場飛四川,但由於成都機場關閉,從香港機場就走不了了。最后從香港出發的記者是從重慶過去的。從北京過去的記者也是。另外,當天我們在四川也有鳳凰衛視其他部門的同事,馬上就轉為兼職記者為我們做報道了。
李:中斷正常節目,播出突發新聞大概是什麼時候?
呂:是在四點鐘正點的時候開始的。但是到了傍晚的時候,我們沒有繼續穿透往下做,因為當時我們受到一些阻力,覺得我們報道得比較“重”了一些。但是后來大陸媒體就放開了,包括中央電視台。
李:那麼從第二天開始大概投入了多少記者力量?
呂:我們整個投入的記者兵力不算多,大概隻有中央台的十分之一。據公開的報道,中央台在前方的記者達到160人左右。我們上去的人基本在15人左右。基本保持4個人一組。從13號開始特別報道后,前方的內容基本就靠這些記者在撐著。
李:你們新聞部的記者總人數大概多少人?
呂:我們新聞部能同時派出去的記者,最多也就是20個人。這已經包括鳳凰在大中華地區北京、上海、深圳和香港四個記者站的力量了,家裡還要留些人值班。
李:據我所知鳳凰衛視其他節目組的人也去了前線,比如專題部,你們有沒有把全台的力量全部打通?
呂:基本沒有打通。他們為我們做了一些報道,但是我們不指揮他們。
李:央視倒是全面打通了。
呂:我們沒有,因為我們像《魯豫有約》節目組、陳曉楠《冷暖人間》節目組他們都是自己制作的。我們的節目組是包干的。新聞部就沒有打通直接指揮他們。
李:派人的標准是怎麼樣的?
呂:這次主要是派做過突發事件的人先上去。比如何潤峰到巴基斯坦去過幾次,他就去過比較特殊的環境。然后比較強的設備操作人員要跟上去,攝像、攝影、傳送等。
李:在記者選拔上會不會考慮男女比例的調配?
呂: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優先考慮男記者。當環境比較清楚以后,或者實在派不出男的,我們再派女的上去。
李:在5月19日之前,每天有多少個小時的地震報道?
呂:從5月13日開始,特別是14日,我們幾乎所有的新聞時段都給了地震。每天直播的時間保持在12小時左右。其他還有一些重播的時間。
李:從5月19日之后是不是就全部播地震了?
呂:是的,全部打通了,從早上9點鐘開始,24小時直播。
李:前方的幾個報道組是怎樣的行軍路線?
呂:前方的報道組都是到了成都之后再往外分散。5月19日開始,我在成都建了一個前線指揮站。我們在民山飯店旁邊的一個小地方建的,由我們一個副台長潘紅星帶隊過去。這次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是軍方和我們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合作。軍方以前和我們這些所有的境外媒體都是不合作的。這次通過軍方最高總部批准之后可以合作了。后來我們就得到了他們很多協助。我們記者去了之后,一開始汶川是進不去的。其他地方,如都江堰、北川、綿陽等都去了。不過在軍方的幫助下,我們記者在溫家寶總理到汶川之前的幾個小時,進入了汶川。溫家寶總理到北川的時候,我們的記者令狐列也已經在那裡了。
李:是不是分成西線和北線?
呂:對,西線是進汶川的。
李:閭丘露薇也是從這條線過去的吧?
呂:閭丘是后來上前線的。5月19日。她是從都江堰過去的。我們一共分為三個路線:汶川、北川和都江堰。
李:這次記者在前方採訪有沒有碰到什麼障礙?
呂:鳳凰的記者在外面還是名譽不錯。這次軍隊也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我們只是在採訪領導人的時候困難一些。外界都以為我們和領導人有什麼特別的關系所以才能採訪到,其實我們都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達到的。比如我們聽到胡錦濤、溫家寶要去什麼地方,我們就會先有記者去等,有時還等不到。而溫家寶到汶川的時候,我們的記者在那裡,但卻沒有攝影機。不過領導人碰到鳳凰的記者時,一般都樂意說幾句話。即使他們不願意說話,我們的記者一般也會沖上去,領導人一般也對我們比較客氣。
李:這次閭丘露薇採訪了溫家寶總理,是吧?這是怎麼聯系上的?
呂:閭丘一個要靠經驗,另一個要靠她長期採訪積累下來的一些關系。
李:鳳凰在以前的多次突發事件報道中積累了很多經驗,比如俄羅斯人質危機,阿富汗戰爭等。這些經驗在這次記者的採訪報道中有沒有用到?
呂:我們在國際報道中的經驗就是會選派什麼樣的記者上去,就像打過仗和沒打過仗一樣,是有區別的。操作機制基本都是一樣的,首先是做出新聞判斷。然后想辦法把記者派上去。然后把我們從各個渠道得到的消息和記者前方的消息綜合到一塊。再積累各方面的參考意見做深入點評。基本上都是這個路子。
李:軍方提供了哪些實質上的幫助?
呂:我們可以乘坐直升飛機,以及一些小艇。比如去映秀鎮的時候,我們也跟上了到汶川空投救災物資的飛機。
李:海事衛星電話這些是自己的還是軍方的?
呂:海事衛星電話是我們自己的。我們帶了3部,每條線都有。最多時用到了4部,我們也就這麼多了。
李:那您在后方怎樣保持和前線的溝通?
呂:這次因為是在國內,就相對容易點。我們在成都有指揮站,另外記者還帶了海事衛星電話。還靠短信聯系。但偶爾還是會失去聯系。
李:這次鳳凰北京和香港之間是怎樣聯動的?
呂:北京記者站是香港管的。此外還有上海、深圳等記者站,都是我們統一調配的。和北京的節目是兩回事。新聞部門都是統一我們管的。其他的節目如《冷暖人生》、《魯豫有約》等,都是屬於專題部的。
李:每天有沒有固定開會?
呂:我們每天要開很多次會,地震報道的期間我們的會議室每天24小時都開著幾台大屏幕電視。台長、副台長以及總編室的人基本都坐在那裡看電視。
李:有沒有實施一種戰時狀態的輪班制度?
呂:那些天說是輪班,都幾乎都在這裡。
李:您覺得這次地震報道與南亞海嘯報道有什麼區別?
呂:南亞海嘯因為是國際事件,中國媒體的記者相比之下在身心上就沒有那麼投入。而這次地震報道,記者在情感上,在主觀投入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而且上次我們派出的記者也很少,也就派出了一兩組記者到印尼和泰國。
李:不隻海嘯報道,鳳凰衛視一直以其在突發新聞中的快速反應以及高質量的報道而聞名天下。這次報道和以前的諸多大事件對比有什麼新特點?
呂:以前大的突發事件上,鳳凰是佔很大的優勢的。因為一方面我們反應快,另一方面我們在採訪上比較自由。包括在伊拉克戰爭、911事件、阿富汗戰爭、包括國內的比如雪災等事件上,我們在採訪速度、採訪思維、播出特點上我們都佔了優勢。這次一開始我們就覺得壓力很大,因為中央電視台是前所未有的開放。我們以前是以一種不可代替的優勢來和國內的媒體競爭。雖然我們人是比較少的,但我們能做的,很多電視台不能做。這次大家都在一個相同的平面上,那麼我們無論在人力、資源以及當局給的一些便利上,我們都處於弱勢。中央電視台在人數上,在設備上,以及政治資源上都遠遠勝於我們。所以頭兩天,很多人就覺得鳳凰比中央台差很多。
我們自己是這樣想的:第一我們已經竭盡所能了﹔第二我們也沒有條件去學中央台的操作方式﹔第三我們想臨時改變目前的狀態也來不及了。比如增加人員,增加設備都來不及了。所以我們是拼記者在前方採訪的特點,記者可以不顧一切地去拍所有的東西。在這方面,我們盡管處於很大的劣勢,但在言論和鏡頭的目標上,還是比官方媒體有很大的優勢。比如說官方媒體在報道內容的選擇方面,還是比我們要緊一些。而我們一貫在言論方面有長處,而且我們與中央台的節目風格有很大的差別。到5月19日之后,我們聽到的反應就是至少不比中央台差。我不敢說比中央台好,但至少不差。再過了一個星期,我們得到的表揚就多一些了。但因為我們固有的特點,也有人批評我們。
李:您談到的這個時間點很有意思,5月19日、5月26日等等。有些人的看法是在這些日期之后,中央台又重新收緊了,您個人怎麼看?
呂:我個人感覺中央台並沒有怎麼收緊。因為在5月12日它的開放是給人感官上一種大的改變,但它在政治尺度上,一直還是比較注意的。包括我們在目前的狀態中,我們也沒有感覺在政治感覺上有所放鬆。這次是在形式上放鬆,在紅線的把握上還是比較緊的。
李:后期好像歌頌英雄人物的比例放大了。
呂:其實前期一直也有進行英雄人物的宣傳。但是后期等於是有計劃有組織地宣傳了。一開始他們的鏡頭也對准了英雄人物,比如說女民警蔣敏,我就比較受感動。一開始不能說是有意宣傳,是碰上的,但以他們一貫的新聞方式,他們就敏感地抓到了這一點,也符合他們的思路。后來,把蔣敏等作為英雄模范,那是一種推廣吧,一種步驟。到后來出現了兩條線,一條是關於豆腐渣工程要不要追的問題,一條是做英模。中央台肯定是往后者走的。
李:我認為英雄人物當然應該歌頌,比如在911事件后美國也歌頌消防隊員。但當它佔據了幾乎所有的熒屏時,受眾的注意力便會開始分流。
呂:你說的對。后期我們和中央台在節目的差異性上便體現出來了,而且是一種天然的差別。這種差別在於我們肯定不會走他們那條路,他們也不會走我們的這條路。當出現差異的時候,鳳凰的優勢可能就體現出來了,而且這種優勢是天然的優勢。
李:確實如此。比如最近播出的“一虎一席談”中的“范跑跑”專題,就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種節目中央台就很難操作。
呂:這是中文台的節目。我沒有直接參與。但以鳳凰節目一貫制作思路的出發點來說,我們是比較以人為本的。從人性的角度來討論一些是非問題,而不是一種政治傾向上的先入為主來討論問題。而這也是一個熱門話題,我們用電視的方式探討,也是一種媒體的效果。
李:這種讓正反意見雙方面對面交鋒的方式,有些人認為甚至超出了中國受眾普通的收視習慣。
呂:這也是鳳凰想在節目上有所作為。這種作為有時是一種突破,既然是突破,它有時就有正反兩方面的反應。有的反應,超出我們想象的好。有的反應,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負面。這是鳳凰經常遭遇的事情。
李:您對以后的電視媒體競爭態勢怎麼看?是不是會繼續放開?
呂:我認為在形式上已經放開了。如果再出現類似的突發事件,在形式上是很難往回收了。但關鍵在於,形式開放收不回去之后,媒體監管部門就需要在更高層次來影響媒體,這個是他們之前從未做過的。這次通過大地震來做,一開始做得不錯,但后來可能也覺得控制有點危險。但他們的控制也很難把中國媒體打回原形了,這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概念。但要達到公民社會的成都,這不是一兩個人能決定的,而是整個體制決定的。在公民社會裡,需要有一種新的體制配合才能形成,然后才能產生管理傳媒的新體制。
李:那麼在這種“進兩步,退一步”的情況下,鳳凰怎麼去應對呢?
呂:鳳凰一直覺得壓力比較大。在這次開放情況下大規模的媒體爭奪,在某一個方面鳳凰會覺得優勢在減少。但我們也會根據中國的發展情況進一步擴大我們的優勢。比如我們繼續從人本方向尋求差異性,隻要體制不變。即使是體制變化得比較快,鳳凰只是更加辛苦,更加累一些,我們還能保持在前面。畢竟我們還是有經驗的。另外我們本身的定位和官方媒體還是不一樣的。
李:對,你們在連接海內外華人方面還是有優勢的。
呂:但我還是覺得壓力很大,有時難以用言語形容。這好像是企業之間的一種感覺。有時企業管理者沒法和你說得很清楚,但他知道和同行的競爭在什麼地方。
李:您怎麼看待這次網絡的作用?
呂:這次網絡作用相當大。像今年初雪災也是。給平面以及電視傳媒更多的信息來源渠道。也給我們帶來競爭的壓力。我感覺我們這次報道利用網絡利用得很多。但其實利用得還不夠。
李:比如可以怎樣的提高?
呂:比如可以專門調出編輯來搜集網絡的反應。而且把網絡作為我們內容的一個側面進行報道。我們和官方媒體可能有所不同,即我們可以參照網上反映,無論好壞都作為一種聲音。
李:這次和你們內部的鳳凰網有沒有進行互動?
呂:鳳凰網基本上同步報道我們的消息。另外我們還和鳳凰網合作搞了一個尋親的活動。但是我們在消息來源上沒有太多採用互聯網的。除了我們有專門的欄目反映網上聲音外,一般我們不敢採用網上來的消息。
李:經過這次報道之后,是否考慮專設科技條線的編輯或者記者?因為四川地震報道可能是一項長期的工作。
呂:現在還沒有。我們的人力物力沒辦法使我們設專門的部門來做這個。但我們內部,做反恐有“反恐專家”,做地震有地震專家。有些媒體是通過尋找專業人士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李:這次的地震報道會是一個長期的命題,下階段鳳凰有什麼報道計劃?
呂:我們會常駐記者在那邊。保持2-3個人在那邊。現在我們的主力記者已經回來關注洪災等新選題了。
李:對於操作災難報道的記者,您覺得有什麼經驗可以傳授和總結的?
呂:一個是必須受關於災難報道的專業訓練。去年我在美國參加調查報道的一個會議,呆了一個月時間,就看到美國有很多關於記者如何上戰場的培訓,包括心理培訓和專業培訓,甚至求生的培訓。第二是體能和耐力的訓練,包括適應環境訓練。第三是政治訓練,這是指你如何在特殊的環境下採訪到我們最想要的人物和事件,同時又能被採訪對象所接受。第一個情況是你不能在對方要上手術台時還去問感受怎麼樣。第二個情況是你不能自己先被慘象驚呆。第三個情況是你和政治官員談話的時候,需要熟悉官員的心理。
李:這次鳳凰前方的記者會不會出現一些心理問題?
呂:有心理問題,我們從北京、深圳等地過去的記者都出現了一些心理問題。畢竟有很多場面沒有見過,即使見過,也會受刺激。還有我們這邊做編譯的同事,大量接觸畫面的,情緒就有些壓抑。有些前方同事回來時精神有些過度緊張,緩解不下來。有的說話很多,有的不說話了。但總體沒有特別大的事。
李:對於救人重要還是做報道重要這個話題,您怎麼看?
呂:這也是老話題了。我們的前線記者何潤峰昨天打電話回來說,他的任務已完成了,想請假三天做義工。這個時候他就是另外的身份了。
李:你們台裡會集體對員工進行心理調節嗎?
呂:我們人事部門會發一些心理方面的文件,另外我們再進行一些心理安慰。也給一些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