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新聞業自律機制面臨變革

近年來可謂英國新聞業的多事之秋。2011年，老牌報紙《世界新聞報》因竊聽丑聞而關門，其后續調查和訴訟迄今未了﹔2012年，BBC又爆出主播吉米·薩維爾性侵兒童一案，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導致時任總裁和新聞部主管被迫離職。

作為近代新聞業的策源地之一，英國有著悠久而良好的新聞專業主義傳統，也擁有一批令全世界尊敬的新聞媒體。但如今為何丑聞頻爆？長期建立起來的新聞業調節系統是否因此受到挑戰？本文注目於此，從政治經濟脈絡出發探尋英國新聞業的自律機制，解釋它正在面臨的變革。

西方新聞業的四大隱患

對世界各國而言，新聞業要想獲得健康發展，有四個隱患是必須嚴防死守的，包括新聞報道失實、侵犯個人隱私、媒體代表的不當言行，以及有償新聞和貪污、賄賂等經濟丑聞，英國也不例外。

1.新聞報道失實

真實是新聞的生命線，失實則是新聞的大忌。很多世界級的新聞媒體也免不了受到假新聞的困擾。例如，2013年3月，英國《泰晤士報》這家最受尊敬的報紙，報道說卡塔爾王室意欲斥巨資來開辦一項“夢幻足球聯賽”，與歐洲五大聯賽抗衡，事后卻被確証是假新聞。《泰晤士報》無奈，於3月18日登出澄清聲明並致歉，其網頁標題寫著：“一旦犯錯，我們便舉手投降。這才是正確的做法。”

2.侵犯個人隱私

《世界新聞報》之所以在英國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最大的問題就是侵犯了個人隱私權。如果說新聞媒體對於公眾人物的窮追猛打，尚屬於可商榷的范疇﹔那麼對於普通個體尤其是榮譽人士和弱勢人群（王室、罪案受害者、兒童、退伍軍人等）採取不擇手段的信息獲取，則觸及了社會道德的底線。

3.媒體代表的不當言行

當代社會的明星很多都是由媒體制造出來的。名記者、名主播、媒體老板，往往因為自己手中的媒體資源而風光無限。然而，一旦這些媒體名人出現不當言行，損害的不僅是自己的聲譽，也包括其效力的媒體。BBC主播薩維爾人已去世，仍然要為自己的罪行背責，連帶BBC一起丟臉。不知是為了轉移視線，還是表明反對戀童的堅定立場，BBC宣布要在2012年11月2日的《新聞之夜》播出對於一位政治名人戀童行徑的調查性報道，影射某資深議員。最后卻因缺乏証據反而成為不實報道，備受譴責的BBC隻好讓剛上任的首席執行官恩特威斯爾連同新聞部主管一起下台。

4.有償新聞與經濟丑聞

BBC近年來事件不斷，陸續有高管離職，為這些員工發放的遣散費也引發了公眾的關注。根據英國國家審計署的調查，BBC為150名離職的管理人員支付了高達2500萬英鎊的遣散費﹔進一步的調查發現，截至2012年12月的三年間，僅僅為8名離職高管，BBC就付出了14.3萬英鎊的遣散費。畢馬威會計師事務所的一份報告稱，2006年7月至2009年12月，BBC在另外30例遣散案中花了150萬英鎊。如果BBC是一家私有企業，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但BBC作為一家公共媒體機構，其資金來源是英國國民所繳納的保証金，這就為高額遣散費的合理性蒙上了陰影。

嚴守專業主義：英國新聞業的三重防護

英國廣播電視業在20世紀70年代之前實行的是單一的公共服務體系，由一家獨大的BBC來完成所有的廣播電視服務，包括新聞服務。因此，圍繞BBC也建立了完善的權力制衡體系。委員會成員任命方式、年度審計、追責制度等既保障了BBC的獨立自主權，又督促其完成公共服務使命，防止陷入弊端。20世紀70年代之后，商業廣播電視媒體被允許開設，相應的政府部門也投入建設以進行監管。2003年，為了適應媒體融合的大趨勢，英國成立了傳播辦公室（OFCOM）對廣播電視和電信業等相關領域進行統一監管。可以說，以公共服務為主體的英國廣播電視業建立了相對完整的他律和自律體系。

相比而言，英國報業的情況就略有不同。西方報業的新聞人士向來對於他律，尤其是來自於政府的他律頗為警惕，但不要他律，就得加強自律。

自律包括媒體機構內部自律，以及行業內部自律。早在19世紀初，英國的全國記者協會就頒布了行為規范准則，后又成立了報業評議會協調內部事務。演變至今，就是英國的報業投訴委員會（Press Complain Committee，簡稱PCC）。因此，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理解英國報業的自律機制：一方面是“虛”的新聞專業主義精神，具體體現為報業行為准則和各家報社的內部手冊﹔另一方面是“實”的報業內部自律制度，也就體現為報業投訴委員會的運作。

更具體而言，以新聞專業主義為核心，英國報業和新聞業形成了三個層次的約束。第一個層次，是新聞工作者的職業教育和專業主義精神確立。任何一家報社或新聞媒體都有工作者的操作手冊，一旦入職必須熟讀，其條文既涉及原則性問題，又延伸至細節，成為第一層自律的首要措施。在路透社的行為規范手冊中明確規定了十大原則：（1）永遠神聖堅守報道的准確性﹔（2）永遠坦誠地糾正錯誤﹔（3）永遠為遠離偏見保持中立而奮斗﹔（4）永遠向上級坦白工作與私人之間產生的利益沖突﹔（5）永遠尊重隱私信息﹔（6）永遠保護新聞的提供者免受權力的傷害﹔（7）永遠防止私人觀點影響報道﹔（8）決不捏造和剽竊﹔（9）決不對圖片或者視頻進行質量調整之外的改動﹔（10）決不為報道行賄也不接受賄賂。可以說基本上涵蓋了前述四大隱患及其他值得警惕的行為。

第二個層次的自律是報社和新聞機構內部的審查與糾錯機制。一般而言，記者要對自己的新聞報道負責，編輯也要為自己簽發的版面文章負責，而主編更是要為每期報紙負總責。一旦出現新聞報道失實或其他問題，報社內部的審查、追責和糾錯機制也立刻啟動，影響較大的事件可能會引發當事人引咎辭職。

英國新聞業更具聲譽的是第三個層次的自律，即整個報業和新聞業行業集體自律，也就是所謂報業投訴委員會制度。早在二戰之后，脫離了戰時新聞檢查制度之后的英國新聞業就於1953年成立了一個自律組織——報業評議會（Press Council）。1990年，報業評議會改組為報業投訴委員會，承擔了報業集體自律的主要任務。它的核心約束體現為兩個方面。首先，它有一個“業務准則”，集成了各家通訊社、報社專業手冊的核心理念，涉及准確性、提供回應機會、隱私、騷擾、情緒關懷、兒童、歧視、金融報道等十六大方面，集中體現了英國新聞專業主義的核心理念，也成為英國新聞業行為的最基本准則。其次，它為普通民眾提供了一個投訴的機會，以“快捷、免費、公正”為號召，讓社會公眾對可能存在的新聞業不良行徑進行監督。

對報業進行投訴的主體多種多樣，其中既有政府官員、企業和社會組織，也有新聞事件的當事人，還有給新聞內容挑錯的讀者。2013年7月8日，英國選手穆雷贏得了溫布爾登網球賽的男單冠軍，成為英國人最激動人心的勝利，《泰晤士報》頭版頭條稱“穆雷結束了英國人長達77年對勝利的等待”。一位叫安娜·茉莉爾的女士向PCC投訴這則報道不准確，因為英國男運動員雖然77年未奪冠，但女運動員在此期間4次奪冠，最近一次是1977年。在PCC的干預下，《泰晤士報》刊登了澄清說明。

根據PCC的年度報告，在2013年，該委員會共接到12763件投訴，其中有2050件得到受理，其他投訴則因不在PCC的處理范圍內而未接受（例如對廣告的投訴）。PCC裁定其中大部分（1455件）未違反業務准則，而對另外近600件做了相應處理，包括協商、要求報業糾正，或在未解決情況下表明立場等。總之，報業投訴委員會成為報業與公眾溝通與制衡的重要中介，也被認為是英國新聞業自律的主要基石。它也帶動了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新聞業自律，例如香港就仿照英國的模式成立了報業委員會處理相關事宜。

漏洞與挑戰：尋找他律？

英國報業和廣播電視業擁有堪稱典范的新聞專業主義精神和自律機制。但是，為什麼英國新聞業的自律無法防止《世界新聞報》惡劣的竊聽行徑？為什麼英國的新聞專業主義頻頻受到挑戰？

其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新聞業自律機制缺乏強制性，對新聞工作者的約束力較弱。報業投訴委員會在20余年的運作過程中，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運行規則，但也有弱點。它裁定報業違反業務准則后，採取的行動有不同層級，其中最嚴厲的就是要求違規報紙在顯要位置登出自己的裁定聲明。它起到的更多是仲裁而非制裁作用。

第二，近三十年來，英國新聞業發生了重要的變化，核心的潮流就是商業化。原來廣播電視業以公共服務為主體，現在引入了商業機構並日益壯大。報業也不例外。很多評論者認為，新聞集團大亨默多克進入英國媒體業並先后掌握了《泰晤士報》、《太陽報》、《世界新聞報》等重要報紙，建立了英國天空電視台，很大程度上改變了英國媒體的面貌。默多克唯利是圖的風格也侵蝕了英國的專業主義精神。

一方面是經濟利益驅動下新聞專業主義的衰落，另一方面是報業自律機制顯得力不從心，此消彼長，英國新聞業的變革也呼之欲出。2013年初，英國三大政黨達成協議，要在新聞業自律之外加大他律的力度，成立一個具有強制力的監管機構。它與原來的報業投訴委員會最大的區別，是擁有了制裁的權力，可能通過罰款、強制修改文章等方式來約束媒體行為。2013年10月，英國女王為這個監管機構簽署了皇家特許。此舉引發了英國新聞業的反彈，包括英國報業協會和《每日郵報》、《太陽報》都表示了反對，甚至稱新聞自由走到了盡頭。但近年來不斷的丑聞似乎讓新聞業無法理直氣壯地反對這種來自政府的強制監督。報業投訴委員會也正在進行改組，希望成為一個新的監督機構，加強自律以應對新情況。在世界新聞史上佔據顯赫地位的英國新聞業自律，正走在變革的重要關頭。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廣播電視研究中心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