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多次表示,对于《大公报》,他完全可以自居于老友之列。确实,尽管从未服务于该报,甚至也没像陈纪瀅那样做过票友记者,但从天津时期开始,他就是《大公报》的忠实读者。甚至到香港以后也是如此,几十年来几乎没一天间断过看这份报纸。
多年以后,曹聚仁还记得天津《大公报》为译载一段法国新闻所写的按语:“这段新闻,可以写成一篇哀感动人的小说。”他认为这触及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新闻记载以真实为主,而小说描写人生,亦以真实为主,为什么这一方面的真实,并不适合那一方面的真实框子?”在他看来,报纸上有许多新闻,虽刊在极重要的地位,可只是官样文章,编者不会看,读者也未必看,当然说不到什么意义;也有些新闻,虽刊在极不重要的角落,其背后却蕴含着人生与社会的永久问题,就有可能打动读者,甚至成为小说素材。
曹聚仁的《说饿》,则是有感于《大公报》所载的旅行通信《成兰纪行》而写,此后即很注意范长江。1938年春徐州会战时,两人邂逅。闲谈中,范忽然说:“曹先生,你是不同的。”曹很感慨,曾私下对妻子说:“这么多记者所写的战地新闻都是不相干的,只有长江才懂得写军事通讯。”因为范读过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懂得贯通史地,而曹也自认在这方面下过工夫。所以颇注意范的通讯,有时还拿来和自己的理解与表达相比较。
曹聚仁和《大公报》的子冈等亦很熟。而对老一辈的张季鸾、胡政之、吴鼎昌等之作文与为人,更是赞赏有加。在他的印象中,《大公报》上海版之创刊,亦可谓望平街历史上的一道里程碑。他说:“我们知道望平街上也曾产生过风行一时的报纸,却不曾产生一种足以代表舆论的报纸;这其中,也曾有过无数种宣传性的报纸,却没有见过一种足以影响舆论的报纸;《大公报》昂然独步,无视望平街的传统尊严(至少在知识分子群的心头占了最重要的地位),这么闯入了,这么站稳了,只有他们敢于批评政府,以诤友姿态出现,可说是了不得的了!”
此后《大公报》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抗战爆发后,武汉版创刊,便压倒一切官私报纸,到重庆也是如此。其在香港创业,亦为“外江佬”办报最成功的一家。1941年荣获密苏里大学新闻奖,更是一种世界性的荣誉。可惜此后不久张季鸾病逝;1949年鼎革之际,胡政之也逝世了。曹聚仁觉得,这仿佛给《大公报》划分了时代的标签;慨叹长江后浪逐前浪,吴胡张这群人已经完成了他们的时代任务了!为此,他还特意写过一篇《望平街上的哀思》。文末意味深长地写道:难道望平街的时代,就这么过去了吗?
1957年,曹聚仁由香港到北京采访,读到老朋友子冈的一段文字,说她已七八年不做采访工作了,并谓假如做的话,她将如何报道。其时《大公报》新一代的报人如范长江、孟秋江、杨刚等也已是老报人,而且离开新闻岗位坐到办公厅中去了。恰逢北京正上演《桃花扇》。曹聚仁深感自己这一辈的老报人,在新时期即如剧中柳敬亭这样的角色,“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为之怃然。
也因此,重读曹聚仁那篇《大公报的传统》,就更耐人寻味了。此前天津《大公报》曾改名为《进步日报》,曹认为这“进步”二字,就可以代表《大公报》的精神。他很赞成胡政之的一些看法,比如:“新闻事业至少要跟得上时代,最好能走在时代的前面,领导社会,如果跟不上时代,那就难免落伍。试看以往有些地位的报纸,不少被时代淘汰了,就是因为不肯求进步的缘故。”特别是在怀念张季鸾的那篇文字中,胡政之说:“我们三人都是为办报而办报,为国家民族利益说话,绝对没有私心和成见,更从来不以报来沽名谋利,所以纵然有人一时误会,久之自能冰释。”曹聚仁以为,“这是《大公报》的进步观点,也是最值得怀念和继承的传统”。
(作者为沈阳大学文化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