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常常碰到一种情况:记者兴冲冲发回来一篇报道,第二天见报了,麻烦却来了,采访对象找上门来要求更正,搞得记者灰头土脸,报社也十分被动。事实上,记者只不过“据实记录”而已。问题出在哪里?
我观察过一些案例,经常是因为记者采访时想当然、回避了问题,采访对象怎么说就怎么记,缺少质疑,记者以为这就是全部事实,以为找到了答案,但特定语境下的事实,往往翻个面看可能就会出现问题。
在“事实”面前多留个心眼儿,多一点警觉,是新闻报道经得起推敲的前提。提问是新闻人的天职,也是逼近真相的途径。这个时代,问题重重,真相与假象如影相随,如何保证你看到或听到的就是真相而非假象?恐怕除了不停地发问,绕到你所获得的“事实”后面探个究竟,再难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问题意识”要求新闻人时刻保持思辨力和质疑精神,一事当前,首先问“这是真的吗”、“这样合理吗”
记得我刚入职时,与部门领导一起去北京市某区采访一个“举人文化节”活动。按理说,这只不过是一场活动,很多记者从做实习生开始就会参加无数类似的活动,大多数情况下,它就是个消息的素材。
当天去的媒体记者很多,既有中央级媒体,也有地方都市类媒体;既有报纸的,也有广播电视的。我后来检索其他媒体的报道发现,基本上都是“通稿”——“××举办举人文化节活动”。
我们的报道“不同寻常”,让主办方大为光火,后来中宣部的新闻阅评通过肯定我们的报道批评了这一活动,并抄送给了北京市委书记,主办方才佯装醒过,“感谢”我们的监督。
我们发表了一篇比较长的现场特写《这是在宣扬一种什么文化?》,还配发了署名评论。特写获得当年度的中国新闻奖二等奖。当时的活动现场确实令人难忘:村子里的空地上摆了十几口大锅,大设粥场;学子身披红花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从事地质研究的院士阔论举人文化与高考制度;当地领导张口闭口“举人经济”……场面之荒诞,不得不让人质疑其动机。我们对充当“道具”的高考状元和院士,对当地的领导和村民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采访,结论一目了然:所谓举人文化、所谓尊重人才,不过是商业炒作的噱头而已。
其他媒体之所以只报了一个“事实”,或许是有其他非新闻因素的考量,但也未尝不可归咎于“问题意识”淡漠。他们未必没有感受到这件事情的荒诞不经,但也许没有深想和报道这个活动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的任务是来报道活动的。很多记者满足于被动获得的“事实”,沿着报道对象预设好的思路一路狂奔,不去质疑事情的真实性、合理性,错过写出好作品的机会倒是其次,有时候还会酿制更大的被动。
因为缺少质疑精神,把正面宣传写成“揭露报道”的也不乏其例。大约两年前,北京市某单位招了很多局级领导子弟,在其内部报告中,这一行为被描述成“整合政府资源”的成功举措。有记者在给该单位写宣传稿时,就把这个当成一个正面故事来讲,结果几千字的稿子就这一小段儿产生了反响,网友抓住这个信息大肆批评,搞得这个单位十分被动,记者和这个单位建立的良好关系也断了。正面宣传稿件搞成了揭露性报道,实在有些出乎意料。试想如果记者能跳出这个材料,稍稍对这个事情质疑一下,就不会搞出“乌龙事件”来。
记者脑子里有“问题意识”,才可能避免写出“问题报道”来。
“问题意识”要求新闻人具备对事实进行逻辑重构的能力,一事当前,首先看“这符合逻辑吗”、“经得起推敲吗”
一些“问题报道”,并非因为提问不足。有的报道,记者很努力,事实也已经很充分了,但仍然给人一种“欠火候”的感觉,总觉得离真相就差那么一点点。问题出在逻辑上。逻辑所依赖的除了事实,还有常识。一些事件报道,所涉事实错综复杂,你可能看到了全部事实,但未必看得到全部事实之间的关系,而往往这个“关系”才是真相。
记者应当有逻辑重构的能力,对所获事实进行抽丝剥茧般的重新整理分析,然后回过头来再进一步发掘遗漏的事实。
2006年2月中旬,一则消息在报纸、电视、互联网上广为传播。这条消息说,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共50多位院士,委托两院学部发表声明,辞去“中国管理科学院”的“终身院士”称号。
人们的疑问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终身院士”却要辞去?接下来的报道说,总部在香港注册的所谓“中国管理科学院”,是以欺骗的方式授予这些院士为该院“终身院士”,再以两院院士的号召力向全国各地学者收费兜售该院“院士”称号。
欺骗的方式?很多人很敏感地抓住了这个字眼。随后有新闻报道说,所谓“欺骗的方式”无非是人家发来一张表格,无需任何审批,院士们填张表格就能成为“终身院士”。有院士说:“院士是给我的一个荣誉称号……就填了个表接受了。”这几乎是所有的新闻事实,而且逻辑链也相对完整。新闻报道之后,很多媒体也纷纷发表评论。有不同的声音,但一些主流的评论从正面给了解读,这些院士成了“捍卫科学尊严的典范”,有的评论者甚至发出这样的喟叹:“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像这些两院院士那样,对所谓‘称号’说不!”
这些评论也许没有问题,它们基于新闻所报道的事实在说理,的确,依据也充分。但是很多读者未必这么想,至少我不这么想。真相是什么?新闻没有告诉,事实无法呈现,但我们可以凭常识去推断:如此幼稚的伎俩怎么会让这些堪称学界圭臬、人中精英的院士轻易上钩?如果不是东窗事发,那个所谓的管理科学院不被证实是个子虚乌有的皮包公司,这些院士们又会作何反应?这几乎可以从他们起初的表现推断出来。我们需要重新对这些新闻事实进行逻辑重构。
我在自己的言论专栏里发了一篇“‘院士造院士的反’值得喝彩吗”的评论,基于已有的事实和常识,从逻辑上推演出一个结论:“说到底,这些院士还是被名利所害。”这篇评论发表之后,我接到很多科学家的来电和来信,有一位老先生在信中说,科技日报“敢于直面真相、捍卫常识的勇气可嘉”。这个稿子后来获得当年度中国新闻奖三等奖。
事实上,如果把这篇评论换成一篇报道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把其中推理的过程,用重新调查的事实去还原就是。
“问题意识”也考验新闻人的问题控制能力,仅仅学会发问是远远不够的
“问题意识”很容易被理解为满脑子的问号,对什么事情都怀疑、怀疑、再怀疑,而忘记了为什么怀疑。怀疑不是目的,探求真相才是。所以新闻人在特定的采访环境里或面对特定的采访对象时,要能够做出比较精准的判断——什么才是问题的核心。
我写过一篇人物小通讯《吴文俊:作别数学的数学家》,同事们都觉得不错。这篇文章有价值的地方在于主题上的反衬。这个一生都与数学为伴的老爷子根本就离不开数学,却一开始说,自己把所有的藏书和数学资料都交给研究所了,让他们去搞。他现在喜欢喝咖啡,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其实,他一谈起数学就眉飞色舞,而对别的则言语寡淡。从我们的交谈中,这篇文章的标题就在脑中形成了,只是结束采访前我需要“求证”,我问:“您真的放得下数学?”他答:“放不下。”OK,这篇文章已经成型了!决定这篇文章成败的,可能就是最后这一个问题,如果没有想到去问这个问题,那这篇文章传递给读者的“事实”就是:这个数学家不干了!一个著名数学家突然间“洗手”不干了,的确是条新闻,但,它是假象!
很多时候,记者在现场采访“挖”得很深,问得很细,但由于缺少观察——对采访对象回答不同问题时语气、表情、配合度,以及人物本身特点和事实之间的冲突的观察分析,很容易就忽略了关键问题,最终导致报道完全走偏了方向。
最考验记者的是灾难性报道。在灾难现场采访,你的提问稍稍不妥,不但可能牺牲采访机会,还可能对采访对象造成伤害。
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我在北川中学临时安置点采访。当得知我是记者的一瞬间,我从其中一位心理援助女志愿者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她以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扰这些孩子了!”
她告诉我,记者一见面就问:你家里有人去世吗?你能回忆一下当天的情景吗?几个记者走后,一名接受采访的高二女生冲进帐篷号啕大哭,眼神里布满惊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色的星期一;而另一个女生则一个人躲到一边目光呆呆地坐着,不哭不言。
我收起了采访本和照相机,听那个志愿者向我控诉。我当天写了一篇《请让孩子们安静地告别伤痛》,首次公开呼吁关注灾区孩子心理“二次伤害”问题,发表当天被中央电视台、《新民晚报》等国内多家媒体转载,甚至引起心理援助和媒体伦理的网络讨论。
那一年的地震报道,我们看到了太多血腥的描写。我后来还专门写了一篇评论《尊重生命永远比记录新闻更重要》。
“问题意识”本身也会成为问题的制造者,关键在于记者的问题把控能力和对新闻专业主义的遵守,新闻人需要时刻自省,尤其在类似地震这样的灾难现场,学会节制比学会提问更重要。有时,正是这种节制才会让你的心静下来发现真问题。
称职的新闻人一定是常怀“问题意识”,善于发现问题、提出问题、研究问题、回答问题的时代瞭望者。强调问题意识,并不是说新闻报道要满篇问号,恰恰相反,新闻报道是要努力将受众心中的问号拉直。只有对那些一一浮现的事实多一些警惕,我们的报道才可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才可能时过境迁之后还有一点重读的价值。
(作者为科技日报新闻中心副主任、第十二届长江韬奋奖长江系列获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