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偉光
熟悉楊偉光先生晚年生活的人知道,他腰杆硬朗,眼睛清亮,目光堅定,也時常挂著天真的笑容,如老小孩般。他最常穿白襯衣,一年四季,有領有袖。遇到出席會議時,必正裝、系領帶,領帶是紅色的居多﹔隻有在北京的三伏天,他會穿短袖襯衣﹔三九天,他偶爾會戴呢子禮帽。黑色或藏藍的西褲,穿軟底兒黑皮鞋。站得很直,偶爾正一下半金絲框的眼鏡,這多半發生在等電梯的時候。
隻要辦公室沒有客人,他幾乎都是在伏案工作,幾綹頭發垂搭下來。他隨身帶一把小梳子,在會見客人前,從襯衣口袋裡掏出,梳理一下頭發,那定期染黑的偏分的發型幾乎沒變過。
楊偉光先生的屬下們、客人們多半都稱呼他“楊台”或“楊部長”。對於並非央視體系和影視行業體系的外人的我,很長一段時間都稱呼他:楊老師。
儉朴隨和的副部級領導
在跟隨他工作的第一個冬天,我發現他皮鞋后跟是補過的,用半月形黑色月牙膠皮,補的。我在想,一位曾經的廣電部副部長、中央電視台台長,怎麼還穿補過的皮鞋呢?他住的宿舍樓周圍也沒見到補鞋的。那他在哪裡補呢?
這問題,是一閃念的。是我對這位年近七旬,如我祖父年紀的領導,產生的第一個問題。這一閃念的問題,我很快就在記憶裡找到了答案:第一次單獨與他談工作,是2005年夏末,話題圍繞著“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展開的,不覺聊到了生活。我告訴他:“我父母是69年支援三線建設到了寧夏吳忠,從小生活在農村……”
他認真地說:“農村的孩子能吃苦。我是農村的,直到出了梅縣農村上學,才穿過鞋子。我一心考北京大學新聞系,考上了,北大新聞系又並進了人大新聞系。所以我是進北大,出人大。兩個學校的校友會都來找我。多好。”
他問我:“你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學的什麼專業?”我回答:“是西安理工大學,讀的會計。結果1998年到了北京,才發現原來還有北電、中戲,才知道還有學電影,學藝術是有大學念的,畢業后干了一年會計,不喜歡,我喜歡電影……”
約莫聊了兩小時。手機響,他接電話,我收了聲。挂了電話,他伸手拿過4A紙尺寸的打印冊,有十厘米厚,遞給我,說:“你回去看,下次見面帶上你的簡歷,再聽聽你的劇本意見。”
他起身,繞過班台,送我出門,直送到電梯口,按了電梯的下行鍵。整個過程,我著實忐忑,哪敢勞駕副部長送呢。他隨和地說:“送一下、送一下。”笑著握手話別。他的手心、手指都很柔軟,只是皮膚有些干。后來接觸多了才發現,這大略是他的習慣,對於客人尤其是第一次造訪他的客人,都會送出辦公室大門,送到電梯門口。
那淡藍皮包裝的冊子,是我第一次接觸未開拍的完整的電視劇劇本,第一次和投資方、主創討論的劇本。自那時起,閱讀劇本、討論劇本,成了我日常工作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這是楊老師給我的職業機會,我安身立命的飯碗。
站在對方角度思考做事
楊老師說話聲不高但底氣足,語調均勻,南方口音,說他語速較慢,倒不單是義齒的緣故,而是他為讓對方能聽真切的原因。在他跟著電視熒屏字幕唱《東方之珠》時,尤為明顯:他是在照顧對方能聽真切。有一次聚會,楊老師接受了女同事的邀請,跟著樂曲,跳跳交誼舞,也時常照顧舞技不佳的舞伴。
他寫字很穩,手稿非常整潔,想好一整句后,才落筆,通篇來看修改、涂抹之處極少。我見得最多的是:“旭東閱。楊”,有時在“旭東”前面加“請”字﹔有時在“旭東”后面加“同志”二字﹔有時在“楊”字后面加阿拉伯數字的日期。他的字,能楷體不行體,能行體不草體,鮮有聯屬。他在照顧對方能看真切。
在視協組建新公司的過度期間,經常要外出,楊老師讓我坐他的車,我總是遲疑。他覺察到了我的不安,索性站在轎車右后車門前,說:“旭東,從那邊上。”
還有多次,如果下班晚了,楊老師就叮囑他的司機開車送我。他記得我家住的遠。沒多久,我就在離辦公室兩公裡左右的某小區租住下來,坐公交、騎單車上下班都很方便。他問我:房租多少錢,幾個人住等等。
楊老師的專車副駕駛座椅,靠頭的那部分,是被摘掉的。他經常坐在副駕駛座椅的后面,看著遠方。一次路過央視宿舍區,他笑著說:“那時候,單位還能分房子,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我定的。好多台裡的同事遇到我就感謝。感謝我幫他們解決了住房。你看,現在房價都多高了。”
楊老師留給我Email地址,用戶名的尾綴是*****,就是他的車牌號,他說:“這多好,一下記住兩個。”楊老師生活、工作極其有規律。一早,專車在他家樓下接他到辦公室,中午接他回家吃午飯,下午在接他辦公,晚上回家。如果沒有推不開的應酬,他不會在外面吃飯。除了手機號碼,楊老師還把家裡客廳的和臥室的兩個座機電話號碼給了我,說:“回家工作,有時會關手機。有急事可以打座機。客廳沒人接,就打臥室的。”他知道創業新公司事情多,怕因為自己的原因誤了公事。楊台為公司取名叫:天地人傳媒公司。
站在對方角度和處境上思考、做事,已然是楊老師血脈裡的習慣。照顧他人、與人方便的習慣,至辭世他都保留著。驚聞他辭世的噩耗,我與他的獨女楊平女士通話,楊平說:“我爸住院期間怕給大家添麻煩,就低調處理,沒幾個人知道。”
工作中關於“度”的理論
由於工作關系,我有機會和一些央視在職、離開央視體系的媒體人,地方電視台的媒體人接觸。故事也常以:那時候,楊台如何如何,開始。他們說的最多的是“懷念楊台時代”。有一件事我印象最深,在參加一個行業活動的晚宴上,知名制片人某君來給楊老師敬酒,楊老師向他介紹:“王旭東,我的助理,你們年輕人要多聯系、多合作。”某君悄悄的對我說:“楊台絕對的工作狂,水平又高,我們進了楊台辦公室誰都不敢坐,站著匯報工作。”
至此后的五年間,我到楊老師辦公室,從來都站在班台前,而楊老師也從來都是在我匯報前,說個:“坐”字。我就坐下開始匯報。
由“楊老師”改口稱他為“楊台”我記不清具體時間了,大概的情境是一次集體工作會議上,每位與會人員都稱呼他為“楊台”,我感覺再稱呼“楊老師”顯得很不適宜,於是就改口稱呼他“楊台”,一直到現在。
關於楊台在央視出任台長和廣電部副部長期間、在視協出任主席的事情,我很少主動問,他也很少主動提。但凡提及央視、廣電部、視協等的工作,楊台總提他關於“度”的理論:節目改革要有度,如廣告競標、東方時空、焦點訪談的內容尺度和時長問題﹔人事改革要有度,如不拘一格降人才,自薦的敬一丹,考招的白岩鬆、方宏進、崔永元們﹔香港動作指導袁和平的啟用﹔業務改革要有度……
改革、創新要有“度”,以度的把握達到雙贏的局面。強調“優秀節目為王”和“精品至上”的理念,這兩處錦句,后來挂在了在他新辦公室的牆上。
楊台對我做電影研究寫評論很支持,一次,我請他作我加入中國電影評論學會的推薦人,他同意了,在我的《申請表》上簽字時,說:“一個單位,要有鑽研理論的,人要有理論指導實踐的能力。”一些電影的點映,是在我的工作時間段,楊台從來都是准假的。他也會偶爾問我,看了什麼電影了?怎麼評價?沒有楊台的鼓勵和支持,我也難在電影評論方面有所積累和長進。
2006年夏天,某君負責高群書導演的《東京審判》電影的部分宣傳工作,他托我請楊台作為嘉賓領導觀影。楊台答應了,觀影后對我說:“拍得很認真,那段歷史值得書寫。”這是我和楊台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共同在影廳觀影。
楊台的大氣度和大局觀
有兩三年,我們天天都在看劇本。看劇本費眼,技術部門的同事就幫楊台下載了一個語音軟件,可以講劇本誦讀出來,他常常在辦公室聽劇本,時不時在劇本打印稿上寫下批注。楊台設立了劇本的三審制度,我是二審的終審,他是三審的終審,這恐怕是中國“劇本醫生”的開端,一些走過我們審看流程的劇本得以在電視台播出,有一些還獲得了不錯的收視率,但這些項目和視協和公司並無什麼關系。我為此有些牢騷。
就這個問題,楊台批評過我,他表達比較溫婉:“旭東,我們是看了一些劇本也提了意見,最后項目沒和我們合作,你不要有情緒。你想想,這些意見和建議如果對電視劇有用,節目質量提高了,不就是對中國電視劇提高水准有幫助嗎?對行業有貢獻嗎?”
面對中國電視行業的大局,我慚愧,沒有楊台這樣的大氣度和大局觀。我確定,他是以台長甚至部長的思維格局在經營企業。
除了負責電視劇部門,我還要負責一部分主席助理的工作,幫楊台起草一些方案。有一天,楊台問我,看不看央視戲劇頻道?我說:“看。我喜歡馬連良、周信芳。”楊台說:“當年經典戲曲音配像工程,是我定的,親自抓的,李瑞環同志很支持。音配像是通過電視手段把國粹更好的保留和傳播出去。”
那次談話后,《中華文明精粹音像化工程——實施把以文字為載體的中華文明轉化為以音像為載體》方案,開始啟動。
楊台親自寫綱要、組織專家開會,論証﹔我負責搜集材料,細化綱要﹔調整、修改數十稿,耗時近一年。2006年夏,楊台定稿。他在文中寫到:……我們要打造象華納、迪斯尼、維爾康母那樣的跨國文化公司,把中華文化推向世界,把中國推向世界。當我們的優秀影視片庫達到幾千部(集)時,可以將其翻譯成各大國的語言,走出國門去辦台。這不是夢,也不是狂言,中國國際地位提高以后,世界需要了解中華文化,需要了解中國奇跡般地發展。這是可以預見的。我們要抓住機遇,開拓創新,辛勤耕耘,制作出不愧於偉大時代的作品,制作出具有中國氣派、中國風格的作品,為全球觀眾提供豐富多彩的精神食糧過去已做過一些,但沒有計劃,打亂仗,由於指導思想不明確或資金不足,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我們擬定這個計劃,把重點突出來,有利於制作成系列。中華文明精粹音像化工程是一個巨大的文化工程,並不是短時間能完成的,應該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時間去完成。一代一代傳下去…….
楊台說:“音像化工程第一批就十多個系列,全部完成應該比《四庫全書》工程量還大。”這是楊台的大願望。
親自策劃審讀《家有兒女》
楊台喜歡孩子,是發自內心的喜歡。2006年臘月二十九,一位入職不久的女同事,帶著她五六歲的小女兒到辦公室,不想在樓道遇見了楊台。他主動和小姑娘打招呼,隨即轉身到辦公室,拿了幾百元的壓歲錢,給小姑娘。女同事慌忙阻攔,楊台看出了她的不安,笑著說:“過年了嘛,要給壓歲錢。”“謝謝爺爺,新年快樂!”這一老一小的笑聲,勾勒出朴素的家的年味兒。倘若他對孩子沒有此大愛心,又如何支撐他策劃並親自審讀6000萬字的劇本、近一萬分鐘367集的《家有兒女》呢?
楊台非常守時,尤其是外出會晤。那天晚餐,楊台沒有拿包。席間,他象征性的喝了半杯紅酒,問了問我在奧組委工作的事情,也告訴我,他在策劃籌拍《媽祖》電視劇,讓我多關注。還好,那裡的菜清淡,符合楊台的口味,包間也大,透過窗戶能看到院子裡的景致。沒談什麼具體的事情,我只是想念楊台,想向我工作的領路人、老領導匯報一下我近期的工作。這是在我離職一年左右。臨別前,他叮囑楊平:年輕人要多聯系、多合作…
2014年9月20日晚,楊台留下他的大格局、大願望、大愛心,走了。
楊台,您常說,客家人走四方。您就把天堂當做您的第五方天地,願意伏案便伏案,願意看遠方便看向遠方,像往常一樣。
2014年9月21日
(作者王旭東是原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主席助理、天地人傳媒公司電視劇部主任,現任中國電影評論學會 學術活動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