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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系列

第十三屆長江韜奮獎獲獎者:新華社劉思揚【3】

2014年10月20日08:57    來源:新華網    手機看新聞

  “三西”扶貧記

   新華社記者李從軍、劉思揚、朱玉、李柯勇、張汨汨

   “走哩走哩喲,遠遠地遠下了,

   心裡像刀子攪亂了。

   哎嗨喲的喲,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這是六盤山下一個風沙彌漫的黃昏。70多年前,一個孤獨的青年在西北高原上躑躅前行。突然,身后傳來了略帶嘶啞的“花兒”,是那麼的憂傷,這是車馬店女掌櫃五朵梅在為他送行。

   這個青年,就是后來蜚聲遐邇的“西部歌王”——王洛賓。

   這就是西北的曲調、西北的人,有眼淚,還有飢餓和貧窮。

   六盤山所處的寧夏西海固,與甘肅定西、河西,合稱“三西”,這裡是燦爛的馬家窯文化發源地,又曾是中國最窮的地方之一。

   翻開一紙發黃的奏折,我們仿佛聽到了130多年前清朝陝甘總督左宗棠那一聲嘆息:“隴中苦瘠甲於天下。”

   直到30年前,聯合國專家來此考察,丟下的還是一句絕望的評價:“這裡不具備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

   1982年,就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國家啟動三西扶貧開發計劃,首開中國乃至人類歷史上有計劃、有組織、大規模“開發式扶貧”的先河。自那時起,三西人民以“領導苦抓,社會苦幫,群眾苦干,以苦為樂,變苦為甜”的“五苦精神”,展開了一場歷時30年的反貧困斗爭。

   2012年立夏時節,我們再次踏上三西黃土高原。在歡快的“花兒”歌聲中,勃發的生機扑面而來。30年反貧困斗爭可歌可泣的人和事,以濃烈的色調,繪就了一幅壯麗的歷史畫卷,在我們眼前徐徐展開……

  山水記

   “家鄉的山來家鄉的水,

   家鄉的花兒它最美﹔

   家鄉的酒啊喝不醉,

   尕馬兒我不想拉回。”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一個粗壯的漢子立於坡上,脖子一挺,一聲長吼,一曲“花兒”拔地而起。

   這漢子,就是定西市臨洮縣陽?村黨支部書記、當地著名“花兒”歌手瓦廣吉。

   “花兒”是三西人最喜愛的民歌。唱“花兒”,當地人叫“漫花兒”。一個“漫”字,道出了 “花兒”滿山遍野八方呼應的氣勢……

   日子再難,“花兒”不斷。30年來,三西人不知在“花兒”聲中克服了多少艱難。

   瓦廣吉說,30年前,這兒都是荒山禿嶺,別說樹了,連庄稼都是“馬毛庄稼”,隻能長馬毛那麼高。

   說話間他把兩個手指一張,食指與拇指拉開些距離--這就是馬毛的長度。

   陽?村的一側,就是馬家窯文化遺址,遠古的先民們曾在此地詩意般地棲居。古陶片散落其間,耕田的人們,一彎腰就能拾到5000年的歷史。

   紅底黑紋的古陶上,渦旋紋和蛙人圖騰向人們表明,遠古時代,這裡水草豐茂,魚蛙如織。秦漢時期,這裡曾是“大山喬木,連跨數郡,萬裡鱗集,茂林蔭翳”。直到唐朝,還是“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然而近幾百年中,氣候變化、戰亂頻繁、過度開墾,使三西黃土高原淪為禿山枯水。

   年降水量兩三百毫米,蒸發量卻在十倍以上。中國人對上天有各種各樣的祈求,三西人的祈求隻有一個:老天爺,快下雨吧!

   最旱的年頭,草長得太短,驢隻好把嘴扎到地皮上去啃,結果下嘴唇都被堅硬的地面磨掉了,嘴腫得像水桶粗。渴極了的牛嗅到了水的氣味,掙脫了?繩,追著政府的送水車一路狂奔。水蓋剛打開,幾隻麻雀自天而降,一頭扎進水桶,溺水而亡。

   “剁開一粒黃土,半粒在喊渴,半粒在喊餓。”詩人寫盡了三西的悲情。

   1982年,三西扶貧開發啟動。

   能打開貧困枷鎖的,隻有唯一的鑰匙--發展。

   陽?村的“?”,意為斜坡。坡田一下雨就跑水、跑土、跑肥,人稱“三跑田”。

   留不住水土的土地,也留不住收成。當年,瓦廣吉當上支書第一件事,就是帶鄉親上山修梯田,發誓要把“?”字頭上那一“?”推平。

   就憑著一隻鐵?、一把?頭、一輛架子車,他們開始改變命運。

   歷經幾十年苦斗,終於推平了“?”字頭上那一“?”。平整的梯田保住了水土。陽?村的貧困之鎖,被打開了。

   在“窮山惡水”之間掙扎的三西人,紛紛拿起鋤頭,像瓦廣吉一樣開始治山理水。

   我們見到了兩位“當代愚公”,同樣71歲,同樣以種樹出名,命運卻迥然不同。

   特大號的手,特大號的腳,石建全不僅有干出來的身板,還有精明的頭腦。

   花甲之年,石建全不去操持一年穩賺十萬元的磚廠,偏去承包臨洮縣一萬多畝禿山。

   沒人理解他,包括老伴和兒子:“幾百年沒長過一棵樹,你有多少錢能把荒山溝填滿?”

   老漢一聲不吭,扛著行李進了山。山頂蓋個小房子,牆外刷上標語:“立下愚公移山志,定叫荒山披綠裝。”

   他早盤算好了:山下,填溝推地,種庄稼、養牛羊﹔山腰,發展果園﹔山頂,植樹造林,保持水土……

   天不能改,地能換!

   一天,鄉親們驚奇地發現,禿山果真綠了起來,老石種活了樹,還賺了錢!

   另一位“愚公”王永瑞,孤身一人在定西市安定區白碌鄉種了30年的樹。

   白碌鄉太旱了,他種樹成活率隻有十分之一。梨隻能長到核桃大,澀得很﹔而杏子,一開花就謝了。

   死了種,種了死。種了死,死再種。在這苦痛的輪回中,王永瑞老了。原來能擔兩隻大水桶,現在隻能挑兩個小罐罐。

   白天給他做伴、夜裡為他取暖的狗一隻隻老死了,他種樹。

   連虫子都干死了,跟著他挖地的喜鵲再也不回來了,他還在種樹。

   我們問:種一棵死一棵,有意義嗎?

   老人忽然掩面痛哭:“種不活樹,死了我也閉不上眼。”

   火花又在他眼中閃動:“聽說今年就能把洮河水引來,樹就能活了。”

   盡管萬般不忍,我們還是不得不告訴他:距離太遠,引洮工程不知哪年才能引到你的山上。

   他的眼神頓時黯淡了。

   但他又抬起頭:“老天爺總會下雨的……”

   我們為他拭去眼角的淚水,心裡五味雜陳,悲從中來。

   我們知道,隻要一息尚存,老人依然會種他的樹。種樹,就是他人生所有的價值。

   定西市委書記楊子興是個有心人。他一直站在旁邊,默默地聽著王永瑞的訴說。第二天,他便作了安排,打算把水管引到山上,讓王永瑞把樹種活。

   脫貧的關鍵,往往在帶頭。30年來,一個又一個帶頭人的傳奇故事,在三西流傳。

   韓正卿,上世紀80年代的定西地委書記,至今被百姓尊稱為“韓爺”。

   “韓爺”當年下鄉,隨身攜帶一把鋤頭、一個桶、一把瓦刀、幾棵樹苗。路上看到一窪水,他會拿出棵樹苗,種上。

   為減少林木砍伐,定西在農村推廣節柴省煤灶。每到一村,這位地委書記親自拎起瓦刀,手把手教農民改灶。

   作為當年韓正卿身邊的工作人員,楊子興說,身先士卒,帶頭苦干,這就是老書記教給我的。

   一種精神、一種作風,就這樣心手相傳。

   楊子興說,豪邁的石建全,悲情的王永瑞,都讓人想到三西特有的耐旱作物--檸條。這種不起眼的小灌木,地面隻有尺把長的枝條,地下卻扎出幾米深的根。冬天灰禿禿的,眼看要死了,給點水,又開出鮮亮的小花來。這,就是三西人!

   我們腳下的坡畔檸條叢生。30年來,一項又一項治山理水的驚人創造就誕生在這片土地上。

   在榆中實驗、發明的“全膜雙壟溝播技術”,最大限度地利用稀少雨水,在全國旱作農業區推廣。

   定西人的新型集雨水窖,不僅推廣到非洲,還有幾十個國家的人前來觀摩學習。

   半個世紀前曾以失敗告終的引洮工程,依托改革開放積累的雄厚國力和先進技術,新世紀再次上馬,三西百萬百姓即將告別飲水難的歷史……

   放眼望去,綿延的梯田宛如巨大的五線譜,在千溝萬壑中勻稱地展開,勞作的人們如點點音符躍動其上,聽似無聲,卻把一種強烈的音樂感染,彌漫在天地之間。

   我們不禁為之感嘆:美哉,三西景﹔壯哉,三西人!

  尋富記

   再窮的三西人,也會有富貴的念想。

   瓦廣吉不相信三西的土地上隻能生長貧窮。

   他親口咀嚼過土壤的味道:黃土甜,紅土苦,黑土是澀的。什麼土能長什麼庄稼,心裡有數。

   土地,讓他掂著有分量,摸著有溫度。

   什麼叫窮?

   西方著名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對貧窮的界定,是“沒有一件亞麻襯衫”。

   三西人會告訴你:鍋裡沒糧,鍋底沒柴,缸裡沒水,身上沒衣,那才叫真窮。

   1949年的中國,大局雖定,民生凋零,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那一年,中國人均國民收入27美元,不足整個亞洲平均44美元的三分之二,不足印度57美元的一半。

   “三歲一飢,六歲一衰,十二歲一荒”,西方世界皆認為中國這個飢荒大國“精華已竭、膏血俱盡、坐而垂斃”。

   在這個國家讓人們吃飽飯,讓億萬人富裕起來,是一道前無古人、近無借鑒的曠世難題。

   --少數人夢想過。

   --絕大多數人做夢都沒有想過。

   關於30年前的三西,我們聽到這樣一些片段--

   小孩子寒冬臘月沒有鞋穿,看見一泡冒著熱氣的牛糞,趕緊把長滿凍瘡的腳丫子往牛糞裡一插。

   一家五口人,窮得隻有兩個碗。爹媽就在土炕上挖三個坑坑,野菜糊糊舀到坑裡,三個娃娃就趴著炕沿吸溜溜地喝。

   全家隻有一條爛棉被,冬夜裡,七口人要睡成一個扇形,每人才能蓋上個被角兒……

   到上世紀70年代末,國家用於救濟貧困的資金多達400億元。然而,“救得急,救不得窮”,唯有變“輸血”為“造血”,增強貧困地區自我發展能力,才能從根本上脫貧。

   有這樣幾個人,讓我們難以忘懷。

   定西魯家溝鎮太平村,幾千隻雞被我們的閃光燈嚇著了。

   這時,神奇的一幕出現了。雞的主人陳雲花揮動雙手,像哄孩子似地柔聲說道:“不怕不怕,不要吵了。”

   霎時,雞群平靜下來。

   接下來的情景,更是匪夷所思。

   隻見陳雲花揚起頭,一手撫著食槽,徑直向前走去,輕輕地唱起了歌,那是首《流浪歌》。數千隻雞目光追隨著她,一起叫--不,是“唱”了起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仿佛為女主人打著節拍,又如同唱著和聲。

   我們驚呆了,恍如置身童話世界,如幻如夢。

   “我每天喂食唱歌,它們都會這樣。”見我們一臉的茫然,陳雲花笑著解釋。

   雞舍外,我們請她唱一遍《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

   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

   歌聲未住,淚水卻滾了下來--

   她想起了16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情景。

   臘月二十六,家家戶戶都貼起了過年的窗花,陳雲花卻踏上了離鄉的路。

   公元前一百多年,張騫手持節杖,穿過三西,出使西域,這條路,千年之后得名為絲綢之路。

   這個弱女子行走的,正是當年流動著財富和文化的絲綢之路。

   西出嘉峪關,一支《流浪歌》傳進車窗。聽著聽著,陳雲花與女兒抱頭痛哭。她覺得,歌裡的流浪者就是自己。

   打工三年,她攢下了錢,掌握了全套養雞技術,眼界不一樣了:“抬頭看天爺,低頭看腳尖,那是以前的日子!出去一趟,人家能做的,我也能做。”

   回到老家,她自辦養雞場,成為遠近聞名的“養雞女狀元”。

   一個人富了,可以帶動一群人。

   得知我們到了,周愛蘭躲了起來。

   被“抓住”后,她緊張得嘴裡連連嘟囔:“壞了壞了,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就是這個不擅言辭的女人,把一個在陽台上育種的小作坊,做成了全國第二大馬鈴薯“原原種”供應商,每年為10多萬戶農民提供馬鈴薯良種,帶動每戶農民增收千元以上。

   周愛蘭每天觸摸的,是會呼吸會生長的財富--馬鈴薯。

   馬鈴薯,當地人叫它“洋芋”,原來誰也沒把它看上眼。而三西,正是世界上最適宜洋芋種植的區域之一。

   1996年,定西率先大規模推開了“洋芋工程”。農民說:土蛋蛋變成了金蛋蛋銀蛋蛋!

   我們來到定西馬鈴薯綜合交易中心,一塊巨大的熒光屏上閃動著紅紅綠綠的數字,那是全國幾十個中心市場的實時價格數據。

   市場一側是鐵路,一列列貨車風馳電掣地駛過。站在市場裡買賣洋芋的農民,在隆隆的轟鳴中,可以親眼看到自己的產品,坐著“洋芋專列”運往全國。

   第一列“洋芋專列”,是2004年從“洋芋書記”李旺澤手中發出的。

   李旺澤圓圓胖胖,長得就像個咧著嘴的洋芋。

   2004年9月,正是定西洋芋上市旺季,突然收購價格大跌。

   時任安定區委書記李旺澤急了:要保百姓!

   他把干部全趕下了鄉,挨家挨戶做工作,就是一句話:不能賤賣。

   他甚至使出殺手?:誰壓價收購,就取消車皮配載權。

   一周內,洋芋收購價就像心電圖的曲線,跳得扣人心弦,終於,一分錢一分錢地升了上來。

   從那以后,每逢上市旺季,各鄉政府門外都挂出大大的價格牌,幾小時更新一次,村頭喇叭裡一遍遍地念,電視裡也在滾動播放著洋芋行情。老百姓管這叫“一聲喊到底”。

   非議也不少:市場經濟應該是市場定價嘛,政府瞎摻和啥?

   李旺澤火了:“讓農民增收,有啥錯?”

   市場是一隻“看不見的手”。但李旺澤的想法是,中國農產品市場的這隻手,還很不規范。分散的農民信息不靈,在市場上沒有話語權。這時,政府必須伸出“看得見的手”。

   現在,全國馬鈴薯市場的三分天下在定西。定西農民的嗓門兒,可以左右中國馬鈴薯市場的定價聲。

   30年來,就是這樣一雙“看得見的手”,和三西百姓千萬雙手一起,扶起了隴西的藥材產業、靜寧的蘋果產業、六盤山的旅游產業、敦煌的葡萄產業……

   馬家窯古陶上的渦旋紋,回旋起伏,遒勁向上,如水跌宕,如水奔騰。30年來,三西人就走過了這樣一條坎坷曲折卻一往無前的脫貧致富之路。

   面對馬家窯紅底黑紋的陶器,我們感到是那麼熟悉--宛如瓦廣吉、陳雲花那一張張紅中透黑、閃耀著光澤的面孔。這些彩陶歷經窯變火燒,由泥變陶﹔而時代之火,也鍛造了瓦廣吉這樣的三西兒女,使他們也經歷了由泥變陶般的質變和升華。

   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人,卻不再是原來的人了!

  求學記

   “花兒”與彩陶,讓我們在三西為之魂牽夢繞。

   兩種文化結晶,一對時空坐標。不聽“花兒”,讀不懂三西的奔放浪漫﹔不看彩陶,讀不懂三西的深沉厚重。

   今天,馬家窯文化的余脈,仍然游弋浮動在三西百姓的尋常歲月中。

   當一個地道的中國農民備好年貨,洗淨帶著泥土的手,把一副春聯恭恭敬敬地貼在家門前時,那流淌千載的文化血脈就顯出了驚人的能量。

   歷史和文化,就這樣一撇一捺地書寫著。

   三西很多人家,即使破敗的土坯房,門前也要寫上“耕讀第”--耕和讀,這是中國農民心中最為神聖的兩件事:耕作,一年之事﹔讀書,一生之計。

   讀書,是一代代三西人溶入血液的信仰,也是出路和希望。

   沒有作業本,沒有筆,三西的學童以木棒當筆,黃土地作紙。學生在地上寫,老師在地上判。

   一個西海固女孩兒在她的日記中寫下這樣揪心的話:媽媽,如果我上不了學,我的眼淚一輩子都流不干。

   通渭的農家女郭勝霞考上了大學。

   當地有老話:家中無字畫,不是通渭人。在全國聞名的書畫之鄉甘肅通渭,沒有比要孩子成為有文化的人更重要的事。

   年過花甲的父親戒掉了抽了一輩子的旱煙,戒了罐罐茶,最終,戒掉了飯碗裡最后一滴油--他把家裡的油都賣了,供女兒上學。

   郭勝霞大學畢業,有了工作。

   那年冬天,70歲的父親坐在牆根下晒太陽,頭一垂,就再沒抬起來。

   心裡最大的包袱放下了,父親遠遠地去了,留下滿院暖暖的陽光。

   越窮的人,上學的願望越迫切。

   靜寧縣李滿強六七歲時得了病,兩年站不起來,眼巴巴看著別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奶奶哄著他:“等后院杏子黃了,我娃就能上學啦。”

   現在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可杏子成熟時的黃色,仍是李滿強人生中最溫暖的顏色。

   妹妹,是他心裡一輩子的虧欠。

   家裡窮,為了讓哥哥上學,妹妹輟學了,去挂毯廠打工。領了第一個月工資,妹妹給哥哥送來一個硬紙盒。

   盒裡是一雙人造革的皮鞋。

   一遞,一接。妹妹一雙手上,全是織地毯割出的血痕。

   這是李滿強人生中第一雙皮鞋。當哥哥的,硬是把淚水憋在了眼圈裡。

   妹妹17歲就出嫁了。為了省點車費,父親不讓李滿強回家送親。

   那天下著雨,他跑到教學樓最高的地方,望著家鄉那望不到頭的山和雲,淚水、雨水凝成了幾行詩句--

   “早嫁的妹妹

   山丹丹一樣漂亮的妹妹啊

   將你的青春

   永遠地定格在十七歲的枝頭

   僅僅是為了給我,你這個讀書的哥哥

   換回一筆作學費的彩禮。”

   反貧困,教育是通往彼岸的渡船。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破爛的學校:借來的土坯房,課桌是泥墩和木板搭成的,粉筆是山上挖來的白石頭,房檐下一串牛鈴,充當上課鈴。

   侯新民和喬永峰,1996年在漳縣金鐘鄉看治坡村斜坡社創辦了這所鄉村小學。

   娃娃們邊上課,邊把手伸進鞋裡,用冰冷的小手握著冰冷的腳--冬天,教室裡燃不起爐子。

   用油漆畫在土牆上的國旗,一直是學校裡最鮮艷的顏色。

   西部地區“兩基”攻堅計劃、免除義務教育學雜費、希望工程……一項又一項國家政策,一次又一次社會行動,讓孩子不再因貧困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多年來,一筆筆捐款投往三西,一隊隊支教者來到三西,一批批先進教學設備出現在三西孩子的課堂。

   我們讀到定西學生李旭東的一篇作文。

   孩子用抒情的筆調寫道,教育扶貧--“像一位慈母,給落后山區的孩子帶來了光明,帶來了公平。”

   在寧夏吳忠市紅寺堡區,我們看到了規模龐大的學生配餐中心。

   明淨整潔的大廚房裡,按照營養食譜燒好飯菜,現代化流水線上,各色菜肴被分裝到飯盒,再傳送進集裝箱卡車。半小時后,孩子們就能在教室裡吃到熱氣騰騰的免費午餐了。

   杏子又挂滿了枝頭。更多像李滿強那樣的孩子,背著書包奔向學校。許多像郭勝霞那樣的孩子走出大山,他們的父親坐在洒滿陽光的小院裡,暖暖地晒著太陽。

   正是有了國家政策和社會捐助,如今的斜坡小學,綠茵茵的山坡上,矗立著紅磚教室。操場上,籃球架、乒乓球台一應俱全。學生們穿著新校服,背著新書包……

   已不再年輕的喬永峰仍舊是個民辦教師,卻得意於自己教出了30多個大學生。談得興起,看似文弱的他忽然吼起秦腔,唱得雷霆萬鈞,滿堂爆彩。

   三西人,如黃土高原上的“花兒”,曲調婉轉,卻剛猛激昂。

   三西人,如馬家窯彩陶上的洄紋,線條圓柔,卻百折不屈。

  追夢記

   時光,可以讓世界如此地有滋有味。

   馬家窯陶罐上的遠古人形,讓現代人生發出無盡的暢想。

   那是粗線勾出的一個播種者:昂首闊步,甩開兩臂,張開五指,撒出去的種子像蜻蜓般展開翅膀,漫天飛舞……

   這個播種者讓我們忍俊不禁。不知這個小人兒會不會唱“花兒”,可那身段兒活脫脫就是一個瓦廣吉。

   張揚的生命力和無遮無攔的爛漫天真,從畫面上噴薄而出。

   彩陶上的播種者,播撒的是先民對農耕生活的理想﹔陽?梯田山上的瓦廣吉,播撒的是鄉親們五彩的現代夢想。

   漳縣金鐘鄉農民楊引叢生來腿腳殘疾,但貧困和殘疾並沒有禁錮住他的夢想。

   1992年6月,他帶頭創辦了油印刊物《金鐘》。發刊詞寫得如鐘聲般鏗鏘:“大山下的金鐘不知沉默了多少年,終於,幾個不甘寂寞的青年,笨拙地舉起了錘子--鐺。千古沉寂的金鐘響了……”

   20載春秋,金鐘依然鳴響。正像曾經的青年、現在一群中年人自己寫的那樣:“活著,就要讓心擁有愛、感動和夢想。”

   柳雲霞對自己的婚姻曾經懷有過玫瑰色的夢想。但是,這個夢想破滅了。雖然千般不願,她還是被拉上了迎親的三輪車。

   不穿紅,也不挂花,故意穿件舊衣服的她哭了一路--甘肅庄浪縣的這個農家女子,實在接受不了自己的包辦婚姻。

   婚后第五年,得了腦膜炎的柳雲霞,昏迷了一整天,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丈夫流著淚的臉。她忽然發現,丈夫其實很可愛。

   愛情萌發了,早已枯萎的夢想也再次發芽--模樣普通的她,當年是多麼想當個演員啊!

   2008年,柳雲霞決心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兩年間,她寫出了10萬字的電視劇本--《葉子的包辦婚》。

   大山深處,柳雲霞帶著一群人開始拍電視劇。演員都是街坊鄰居,設備是非專業的。為了拍出搖臂的效果,攝像得爬樹。沒有軌道,就用架子車推著……

   片酬不是錢,而是夢想實現的快樂。

   “人在世上隻能活一次,有夢想就得去實現。”這個臉龐被陽光晒得黑紅的女子說,“我就是要活出新時代農民的風採來。”

   在扶貧開發搭起的舞台上,夢想,都是彩色的。

   寧夏固原市原州區回族婦女馬玉芳,幫街道裡的姐妹們重新撿起了識字夢。

   她義務開辦“婦女掃盲班”。一所幼兒園的幾間教室,晚上就成了掃盲班的課堂。一眼望去,有滿臉皺紋的,有懷裡抱著個吃奶娃娃的……老少婆姨們像娃娃一樣學書寫字。

   偶爾,婆姨們一扭頭,發現玻璃窗外還貼著幾張臉,鼻子都壓扁了。

   男人被發現了,訕訕地笑:“原來還真是來學習呀!”

   扶貧開發30年,三西160萬生態移民搬出了極旱山區,到河西走廊、黃河灌區開辟新家園。

   中國政府為扶助貧困而移民的數量,在歷史上,唯有闖關東的人數,可以與之相比。

   寧夏同心縣耍藝山村500多位村民,十幾年前,在政府組織下,從干旱山區集體移民到紅寺堡區一個叫犁鏵尖子的地方。

   他們沒白沒黑地挖渠、搬土,平整田地。新的家園有水灌溉,那正是他們多年的夢想。

   早春,移民想給自己的新村換個名字。

   小學校操場上開了大會。老支書說:“就叫梨花村吧。”

   場外新栽的梨樹剛發嫩芽,可是千樹萬樹梨花已經盛開在每個人心中,那就是夢想綻放的時刻。

   我們採訪過的每個人都有夢想--

   “地上鋪地板呢,新式家具擺滿呢,老太婆也坐上鴨絨的棉毯呢,家家戶戶把小車顯呢。”瓦廣吉在“花兒”裡這樣唱出陽?村的夢想。

   春季一片花,夏季一片綠,秋季果飄香,這是石建全的夢想。他領著我們走到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凹中,跺了跺腳下的那塊地:“死了我就埋在這兒,子子孫孫還要種樹,就種在我的脊梁上。”

   建一個高級種雞廠、一個現代化冷庫。雖然守著一個簡單的養雞場,而陳雲花的夢想直沖“高級”和“現代化”。

   柳雲霞的夢想還在生長。最初,她的電視劇只是要拍給鄉親們看﹔而現在,她想讓自己的作品在省上和國家電視台播放。

   三西人的夢想,是在中國改革開放、西部大開發的大舞台上實現的,靠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力量。

   我們不知道夢想何時而生,我們所知道的,是30年的扶貧開發,使億萬貧困的中國人夢想成真。

  后記

   “走哩走哩喲,遠遠地遠下了,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當我們再次踏上黃土高坡,西部歌王已去,五朵梅不在,70年前的悲苦已隨風遠逝。

   我們登上馬家窯文化遺址的山坡。

   此時,在先民們生活過的地方,溝壑如削,峰巒聳立,梯田環繞,綠蔭蔥蘢。

   暴雨忽至。這突如其來的急雨,是先民們對雨水豐沛的祈求,還是兆示著這片土地的生命力量?對水充滿敬仰之情的先民們,會在甘霖中擊節而歌,聯臂而舞嗎?

   我們仿佛接收到了五千年前的信息:馬家窯文化標志性的渦旋紋在空氣中盤旋,在洮河激流中再現,在瓦廣吉的歌聲中生發。先民頑強生存的基因,始終在三西子孫的血液中涌流。

   也就是當晚,正在接受我們採訪的楊子興突然接到電話,這場本該帶來豐收的喜雨,卻讓“千年旱碼頭”岷縣暴發特大雹洪泥石流災害。

   楊子興跳上越野車,轉瞬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幾小時后,他出現在岷縣茶埠鎮一間昏暗的小學教室裡。微弱的燭光,照著受災群眾幾百雙驚魂未定的眼睛。

   這場災害,數十人死亡、失蹤,30余萬人受災。

   帶著一雙黑眼圈再次面對我們,楊子興說:三西的生態還是這樣脆弱,脆弱得連喜雨都承受不住。

   三西,仍是一片多災多難的土地。

   三西,扶貧的征程仍是路也迢迢。

   三西地區留存著中國最古老的長城遺址,今天依舊保持著隨山起舞、蛇行龍游的姿態。

   今天的中國,要再筑一條扶貧的長城,工程是多麼浩大而艱難。

   在全國扶貧工作會議上,我們看到了新的希望。《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2011-2020年)》中,三西作為六盤山區,被列為國家第一個連片特困區予以重點扶持。

   今年,甘肅啟動“聯村聯戶,為民富民”行動,全省40萬名干部,一對一地幫扶40萬余特困戶,共同邁開整體脫貧的步伐。與此同時,寧夏也實施了35萬生態移民等一系列扶貧舉措,落實綱要。

   六盤山,峰巒縱橫,遠處是蒼茫的原野。

   70多年前,率領中央紅軍“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偉人,站在六盤山上,發出了驚天動地的一問:“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十幾年后,手持長纓的人們最終縛住了蒼龍。

   三西扶貧長城,何日可以筑就?手持改革開放長纓、發揚“五苦”精神的三西人,何日縛住貧困的蒼龍?

   我們看到,越來越多的三西人正迎著朝陽,唱著“花兒”,開始新的征途。(新華社北京6月20日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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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宋心蕊、趙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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