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曉英為老人穿衣。曹開勝攝
賀曉英在菜園勞作。曹開勝攝
距離湖南省桑植縣城10多公裡的洪家關,是賀龍元帥的故鄉,著名的桑植起義策源地。
洪家關東北角山坡上有個院子,門前有棵馬桑樹。這是湖南省最早建立的光榮院——桑植縣洪家關光榮院。
花木掩映,地面潔淨。陽光下,歡聲笑語。
人們告訴記者,洪家關光榮院溫暖不冷清,因為有個好院長。共產黨員賀曉英用28個春秋,默默撫慰著一群逝去和健在的英雄。
“湯小妹連懸崖都跳了,我苦點、臟點又算什麼呢?”
賀曉英是光榮院第二任院長。
1986年,洪家關光榮院老院長顧菊香退休前,找到高考落榜后當工人的賀曉英:“到光榮院當服務員怎麼樣?”
賀曉英答應了。那一年,她24歲。
生活在光榮院裡的,是老紅軍、老赤衛隊員、老八路、老戰士和烈士的親屬。
賀曉英上任了。做飯、洗衣、挑水、劈柴、搞衛生,為老人洗臉、梳頭、剪指甲,樣樣都要做。有空還要打理院前院后的花草樹木。
那天,鐘善鬆老人溘然去世,老院長恰好外出。賀曉英第一次獨自處理遺體。她屏住呼吸,顫抖著手,一點點地給老人擦身、更衣。做完這一切,汗水浸透衣服。
光榮院裡的老人,每年都要“走”幾個。送老人成了賀曉英經常性的工作。
抗美援朝傷殘軍人陳進帶,中風半身不遂。因光榮院唯一的男服務員請假,老人幾天沒洗澡,身上很不舒服。賀曉英打算給老人洗澡。
見一個年輕妹子要給自己洗澡,老人很難為情,不肯脫衣。賀曉英堅持,老人含淚點頭。
紅軍家屬劉金香臥床三年。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老人神志不清了。一天,賀曉英正給老人喂飯,老人大小便失禁。賀曉英忍不住跑到外面嘔吐起來。嘔吐完了,她又回到老人身邊,繼續為劉奶奶更衣。
28年裡,賀曉英先后照顧了117位革命老人,先后送走了其中83位,每一位都活到80歲以上。
賀曉英——
有人問我,父親當局長,你為什麼願意干這差事?
我爺爺賀學銳是賀龍的本家,19歲跟著賀龍參加紅軍,當了連長。1933年,他為掩護師長賀錦齋犧牲了。僅洪家關賀氏家族就有83人成為革命烈士,留下72個寡婦,我奶奶就是一個。
當年賀龍起事洪家關,族兄賀連元一直跟隨。1930年,賀連元在戰斗中犧牲,留下年輕的妻子湯小妹。1931年,賀龍來到湯小妹家,托付一件重要的事情——照顧留下的6個紅軍傷病員。湯小妹答應了。
國民黨清鄉隊來追捕傷員。湯小妹將傷員藏在山洞裡。清鄉隊快到洞前了,湯小妹帶著兒子往山頂跑,引開敵人。這是一條絕路。
敵人越追越近,湯小妹故意大喊:“劉營長,張排長,胡子(賀龍)把你們交給我,你們怕連累我,怎麼就跳了崖。我怎麼向胡子交代啊。兒啊,要死我們娘倆與紅軍死到一塊。”喊完,娘倆牽手躍下懸崖……
懸崖深不見底。敵人誤以為紅軍傷員也跳了崖。
小時候爸爸帶我去光榮院,聽老人講故事。聽一回感動一回。我是烈士后代,父親又是民政局局長,照顧好革命老人是我們該做的事情。為保護紅軍傷員,湯小妹連懸崖都跳了,我苦點、臟點又算什麼呢?
“深的感情就像溪水,從山裡流出來,融在一起,就分不出你我了”
每天早上6點,賀曉英起床。燒火,喂豬,送飯喂飯,種菜。老人一日三餐花樣多,早餐包子饅頭稀飯,中晚餐葷素搭配。
光榮院有四畝地,賀曉英還租了附近農民兩畝地種菜種飼料,每年養七八頭豬,為老人改善伙食。
餐桌上放公筷﹔老人生日吃荷包蛋,唱生日快樂歌﹔老人房裡有空調、衛生間,娛樂室有電視、麻將、象棋、扑克……老人們想玩就玩,輕鬆快樂。
2011年,82歲的谷伏登患了胃癌,賀曉英每天陪他。老人說想吃枇杷,可枇杷已過季。賀曉英到光榮院后山去找野生枇杷樹。找來找去,終於在山坳裡找到了樹上殘留的三顆枇杷。
她將枇杷剝開,喂到老人嘴邊。老人嘴唇顫抖著:“好,好甜!”
烈屬余秀英長期孤單一人,患上憂郁症。賀曉英白天開導,夜裡陪伴。在老人最后的日子,賀曉英把自己的床和老人合在一起,悉心照顧。
老人臨走,掏出兩塊銀圓:“女兒,這兩個光洋我一直舍不得花。現在也沒用了,給你留個念想吧。”
這兩塊銀圓如今存放在光榮院紀念室裡。
83歲的老人譚澤然拉著記者的手:“我編了一個順口溜,你給記記?”
“光榮院長賀曉英,她對我們最關心。雖然不是親生女,她比親人還要親……”
譚澤然是抗美援朝老戰士,5年前進了光榮院養老。其實,他家就在附近。他給自己立了個“規矩”:不在外面過夜。有時外出喝喜酒,親戚挽留住宿,他總是說:“我要回去。”
“你回哪裡?”
“光榮院才是我的家。”
賀曉英——
我有四個職務:院長、護理、廚師、小工。光榮院是革命老人的家,更是我的家。是家,就得有家的樣子:干淨,溫暖,有人氣。
時間一長,就有了感情。那一年,縣民政局把洪家關光榮院5個老人“調”到縣城敬老院去,他們不習慣,吵著鬧著又回到了洪家關。
陳伯厚,英雄歐陽海的戰友。歐陽海推戰馬犧牲,他親眼見到。他的脾氣也像戰馬那樣倔強,也是個吵著要回來的老人。每次我外出開會,老人都會站在門口望我,一站好久。每次我回來,他們迎上來,像孩子一樣大喊:“院長回來啰!”
深的感情就像溪水,從山裡流出來,融在一起,就分不出你我了。
“沒有昨天,哪有今天?沒有他們,哪有我們?”
賀曉英自己的家離光榮院不遠,也在洪家關鎮上。其實,家庭需要她,她的丈夫韋紹平癱瘓26年了。
1985年,她與韋紹平結婚。公公是桑植縣民政局副局長,她父親的副手。門當戶對,大家都說好,她自己也滿意。
沒想到婚后三年,丈夫患脊椎管畸形壓迫神經症,病情發展得快,半身癱瘓坐上了輪椅。
賀曉英剛到光榮院工作不久,一邊要照顧光榮院裡的老人,一邊要抽空回縣城照顧丈夫和年幼的孩子。
看著兒媳這麼累,公婆十分心疼。
“曉英,你太不容易了。你還年輕,你想離開的話,我們也不會反對。”
“我不想。你們放心。”
“那你安心照顧光榮院的老人吧,家裡還有我們。”
公公婆婆搬到兒子家住,照顧兩個孫子和癱瘓的兒子。2007年,一家人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在洪家關鎮蓋了一幢小房子。從縣城搬到鄉下,隻為方便和團圓。
欠債的日子不寬裕。賀曉英多年沒添新衣服,一年四季穿工作服。近兩年家裡境況稍好,賀曉英首先想到的是,給丈夫買一台電腦上網,給公公婆婆買一台空調。
“我們是不幸的一家,又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家。”公公對記者這樣說。
“我對得起領導,對得起革命老人,就是……對不起他們。”賀曉英談起丈夫和公公婆婆,不無愧疚。
賀曉英——
“馬桑樹兒搭燈台,寫封書信與姐帶。郎去當兵姐在家,我三五兩年不得來,你自個兒移花別處栽……”
聽過這首民歌吧?
1928年2月,南昌起義失敗,賀錦齋隨賀龍回到洪家關老家,重新組織革命武裝,任湘鄂邊工農革命軍第一師師長。他的妻子戴桂香,人長得好,歌唱得好。賀錦齋是個有文化的紅色將軍,上馬能殺敵,下馬會吟詩。一天夜裡,他就著桑植古老民歌《馬桑樹兒搭燈台》的曲子,重新填詞。叫醒妻子,兩人對著油燈一遍遍哼唱。
軍號響起,戴桂香唱起《馬桑樹兒搭燈台》為丈夫送行。
1931年5月,賀錦齋為掩護賀龍撤退壯烈犧牲。戴桂香安葬了賀錦齋,一輩子沒再嫁人。新中國成立后,搬進洪家關光榮院,之后年年清明,她都要到師長墓前去唱這首歌。
戴奶奶活到95歲,1995年去世。我按照奶奶的遺願,將她安葬在賀錦齋爺爺的墓旁。
這首歌,我們這兒人人會唱。有人說,我的故事仿佛是現代版的《馬桑樹兒搭燈台》,不離不棄愛情美好。其實,這歌我是從戴奶奶那裡學來的。沒有昨天,哪有今天?沒有他們,哪有我們?
“光榮院裡的老人幸福,我就幸福”
賀曉英院長,實際上是一個合同工,一名普通的共產黨員。
她組織老人到機關、學校講述革命故事﹔熱情接待來光榮院看望、服務老人的中小學生。光榮院有60把小凳子,是為學生們准備的。光榮院成了洪家關中學、洪家關完小和村委會的革命傳統教育基地。在街頭遇到有人行凶,她挺身而出,說服鬧事者放下了刀子。
賀曉英成了人們敬佩的模范。私人承包的鄉自來水廠10多年免收光榮院水費,鄉電視轉播站免收收視費,一位在株洲工作的桑植籍領導,連續多年定期回光榮院看望老人,為光榮院添置健身器娛樂器材。
1996年3月,賀龍元帥的兒子賀鵬飛、女兒賀曉明專門到洪家關光榮院看望革命老人,對賀曉英表示深深的謝意。
在光榮院前,記者認識了這棵馬桑樹。
賀曉英——
你問馬桑樹的特點?它長不高,開小白花,結小紅果,不能做棟梁之材,水分足,砍來當柴火都點不燃。春天,村民把它一捆捆砍下來,丟到田裡漚肥。樹皮可以入藥,治白口瘡病。這樹算不得偉大,但生命力強,不容易死,這世界少了它也是不行的。
我沒什麼大追求,也沒什麼業余愛好,每天就是做些平凡事。光榮院裡的老人幸福,我就幸福。(本報記者 唐湘岳 本報通訊員 周懷立 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