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玉祥挑水。李飛躍攝
在湖南省衡陽縣曲蘭鎮,王夫之的家鄉,鄒氏人家為報恩鄉鄰,祖孫三代百余年來為過山人義務挑水煮茶、守亭護路,寫就情義傳奇——
2015年入春。
清晨,湖南省衡陽縣曲蘭鎮一座名為“陡桶”的山嶺中,57歲的鄒玉祥挑著兩桶清水,走在連接衡陽縣與雙峰縣的要塞山道上。
挑水上山的活兒,鄒玉祥干了22年。爺爺鄒高任、叔父鄒凡軒都曾是這山中的挑水者。百余年來,鄒氏人家代代相傳,義務為路人挑水煮茶、守亭護路,讓隔山而居的人們恩緣長續,詮釋著“真水無香”的傳奇。
緣起 善心如水為報恩
山野鬆竹成林,滿目蒼翠。在曲蘭鎮前進村村支書鄒永亮家中,鄉親爭相向記者念叨鄒家“送水史”。老人們掐指一算,第一任挑水的鄒高任生於1891年。
“那時,陡桶嶺隻一條小道可走。”老人們回憶,“山兩邊人來人往,娶親、買賣、打柴、採茶……”
可小道沿途沒水源也無驛站,路人飢渴困頓隻能忍著。1897年鄒高任6歲時,衡陽雙峰兩地富紳捐資在山頂修起了清峻亭。
如今,清峻亭已逾百歲,鄒玉祥自己也當了爺爺。記者問起祖輩守亭挑水的初衷,他如實說:“老爺爺(鄒高任之父)叫爺爺挑的。”
當年鄒氏貧寒,建亭后,鄉親湊錢幫鄒家翻修了破落的舊宅。鄒高任老父記恩在心,便尋思用義務挑水來回報。1906年起,15歲的鄒高任按老父囑托,在亭中置了口缸,挑起取水護亭的擔子。
“那時山道好熱鬧,亭子晚上也有很多人,四條長凳都坐不下。人多時一天得挑四五回,每年喝水的人不下萬人。”這期間,鄒高任結婚、生子、搬家、打零工,一直沒舍棄這份義務挑水的善事。
1960年,69歲的鄒高任挑不動了。同村單身老人鄒家俊接手挑了13年。人民公社讓衡陽、雙峰的幾個村每年湊800斤谷和一些小錢,給鄒家俊作工資。
踐諾 溫良如水銘家訓
“我是1973年家俊老人搬下來后,接手挑水的。”生於1936年的鄒凡軒,來到記者面前。老人身形佝僂,鄉音重。
“凡軒老爺子說,他和他父親沒讀啥書,說不來‘文的’。父親臨終時要他去接手挑水,一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算是家訓了!”鄒永亮側耳聽完鄒凡軒講述,大聲“傳話”。
原來,到1973年,800斤谷沒人給了,守亭又成了“義務勞動”。父親彌留之際,鄒凡軒在床前流淚盟誓:“鄒家人在一天,亭子就在一天。隻要鄉鄰需要,我就會讓亭裡有水喝、有處歇!”
盟誓容易踐諾難。
有一年冬天,天寒路滑,行人稀少,他挑水途中摔倒在地,半身濕透。“我在原地坐了半個多小時才挪得身,又擔著空桶打轉,重新挑一擔水上來。”老人說,“答應了,就得兌現。”
路人挑貨太重,鄒凡軒幫勻著挑﹔路人夜深奔走,他扎火把照明驅獸﹔亭中留宿人餓了,他從自己口糧裡省碗飯﹔山道哪裡被雨沖了、草掩了,他搬石填路、拔草整飭……
“有一次,一個小伙挑了上百斤,一進亭就累得躺在地上。我趕緊舀水喂他,硬是灌了八瓢才緩過勁來。”鄒凡軒用手比畫,“八大瓢!”
“還有一次碰到幾個盜砍樹木的,我一個人不敢制止,隻講了他們幾句。”提到多年前的“郁悶事”,鄒凡軒仍覺慚愧。
戀亭 光陰如水終不悔
鄒凡軒“說古”時,坐在角落的鄒玉祥腼腆得不插一句話。
1993年,鄒玉祥見叔叔挑不動了,從煤窯辭工回來接了扁擔水桶。記者問他這些年有什麼困難和煩惱,鄒玉祥說:“困難沒有,煩惱嘛,就是有人不理解。我和‘我家那個’好久沒講話啦。她住山下新房,我挑水守亭,還住半山腰老房子。”
鄒玉祥與妻子育有一兒兩女。多年來鄒玉祥挑水守亭,很少照應家裡。
鄒玉祥長子鄒振輝已定居廣州,記者找到了他的電話。大學畢業后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攻讀了工程碩士的他,目前是廣州某公司工程部經理。“我爸確實顧家少。他不是在外打工就是挑水守山,家裡全靠我媽。您都不知道我媽多瘦!”鄒振輝快人快語。
家中困窘,鄒振輝讀大學的錢都靠親戚支援。“我媽一人種地養豬,管兄妹仨。我爸挑水沒收入,我媽跟他吵,守亭子圖什麼?”
“我現在也當爸了,特別想父母和好,在廣州買了房接二老去住。沒多久父親就說亭裡水怕沒了,要回去,母親更生氣……”鄒振輝有些無奈。
記者勸鄒玉祥與妻子和好,他沉默許久,仿佛自言自語:“水,總得有人挑,習慣了,習慣了。”
傳揚 情懷如水流四方
鄒家人幾代守護的亭子、水缸到底什麼樣?鄒玉祥帶路去瞧瞧。
山路顯然時有整飭,不平處鋪著碎石,鄒玉祥拿腳蹭蹭,看鋪得實不實。
“前幾天我碰到個好人。”鄒玉祥告訴記者,山裡野草長得快,每隔些日子他都要砍草辟路。上回砍草時遇到個從雙峰翻山過來賣農資的,知道了鄒家挑水的事,主動提出為鄒玉祥送除草劑:“噴在路邊雜草上,不影響其他植物,很省事!”
山腰出現一戶舊宅,是鄒玉祥獨居的老房子。“這裡離山頂和泉井近,挑水方便。”宅子干淨利落,前坪竹篙上晾著雙布鞋。“昨天下雨,挑水把鞋打濕了。”
終於來到山頂亭前。亭子像個宅院,正對衡陽這方門匾上,書有楹聯:“清泉不出山,畢竟能解人間渴﹔峻嶺欲通漢,到此該為頂上材。”同行的村支書解釋,“漢”指“高漢”,衡陽這邊挨山一片過去叫高漢鄉,現已並入曲蘭鎮。
入得亭來,是條10米長的走廊,廊壁刻有建亭人姓名。走廊左手辟一小門,門內見一方形天井。天井右邊廊檐下,一口大缸、一副扁擔、兩隻大桶,倚牆而放。
“冬天山上冷,缸裡有水易凍裂。從爺爺、叔叔到自己,缸換了四次。桶和扁擔換多少次算不清了。”鄒玉祥說,現在不用木桶,改用不鏽鋼桶了。
缸中水清涼可口。鄒玉祥說天涼要喝熱些,隨即到側房生火。
火光映紅鄒玉祥的臉:“我講不出大道理,但長輩的話總背得出——莫記仇隻報恩﹔多做好事不做壞事﹔能幫忙要盡力幫。”
2011年,鄒玉祥見清峻亭破損,帶頭捐了8000多元,又多方籌資7萬多元,對亭子進行維修。修亭時鄒玉祥天天在工地,可算工錢時他一分都不要。
“亭子看著我們一代代長大,我對它有感情。它也是我們鎮的古建筑,我有責任保護它。”
鄒家祖孫三代接力送水的事越傳越遠。
“常有人開車來山下,就為去亭中喝口水,有的還四處打聽送水人,想同我合影。”鄒玉祥笑著說。
雙峰縣群力村支書匡培吉說:“很多大人把鄒家送水故事講給小孩聽。鄒家送的不是水,是精神。”
下山途中,記者撞上一位翻山趕路的老漢。老漢放下擔子說:“我叫趙新秋,74歲,住山那邊,這條路我走幾十年啦,他家三代人我都見過。”趙老漢是雙峰縣群力村人,從山這邊老妹家走親戚回程。
“我年輕那會兒還陪鄒老爺子挑過水呢。”趙老漢蹲下身學“鄒老爺子”弓背挑水的模樣,“鄒家人都是大好人哪!”他爽朗的聲音回響山間。
從曲蘭鎮回來,記者多次與鄒振輝通電話。對父母的矛盾,他很客觀,“我能理解父親。男人就該有責任心,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對社會。父親覺得家裡有母親負責,他對路人、對亭子負責。”
鄒振輝中學時常跟父親挑水。讀大學和工作后,隻要回鄉,他都會做兩件事,一是陪父親走走山道,挑挑水,二就是去離家不遠的王船山故居湘西草堂看看。
“王船山是湖湘人的驕傲,父親也是我的驕傲!”鄒振輝說,“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工作回去挑水了。家鄉改善了,慢慢也不需要人挑水了,但清峻亭永遠在我心上。真水無香,本分做人,踏實做事,奉獻愛心的傳統不能丟。”(本報記者 唐湘岳 本報通訊員 李英姿 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