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移民王建華已從河南淅川遷到中牟。全村人每天看手機,盯住南水北調中線渠首上漲的水位。來人問他,你又不管調水,水位線16米還是17米,你操個啥心?
咋能不操心。淹到17.2米,就沒過父母的墳。他要掐著水位線,回去最后燒把紙,添土圓墳。回去時,水已沒到了大腿。每家每戶蹚水去掃墓。王建華跟爹娘有話:“以后是不能再給二老圓墳了。南水北調是大局,下回兒站到岸上,二老能望見我。”
又到清明,不少移民早早回來了,望著茫茫水面一望再望。令他們驚異的是,當悵然回身時,看到了家鄉的樹!是滿滿一園故土老樹!從100多個淹沒村庄移來的千余棵樹,古柳、皂角、石榴、黃連……曾經立在房前屋后,河灘山坡,如今那裡已在水下,汪洋一片。而樹佇立在距丹江兩公裡的岸邊,姿態宛然,張臂向天。
“就是村口那棵老樹啊!”清明歸來祭掃的移民以千計萬計,看到當年的老樹,他們跪倒泥地,上前抱一抱,把臉貼上去,像貼在母親的懷裡。60多歲的黃世榮家搬去湖北多年,她對望老梭羅樹:“就是這棵樹,我奶奶就在樹底下等我放學,后來是媽等我回娘家……”如今,她路上聽見有講淅川話,就忍不住跟上多聽幾句,在街上看見老太太長得像她媽,真想去抱抱她。
“找到了!”回鄉的人一棵棵找,一排排查,喚著同村人快來看。樹找著,根就找到了,村子像是又能摸著了一樣。“這是河邊那棵老銀杏”“這是山上那棵‘樹爺爺’”“春天滿樹白花,風過來像下雪……”“我在這樹底下長大,看見它就看見了爹娘……”
半個多世紀裡,淅川近40萬移民為了清水北上,拋家舍業,遷往他鄉,義無反顧。去年年底,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通水。今年清明,移民群眾祭拜老樹成為渠首淅川一幕幕感人至深的景象。
把老樹收集起來的人叫李愛武,他為此幾乎花光半輩子積蓄,又押上了全部家當。幾年前,一位遠至青海的老移民回鄉,是個畫家。他們的汽船漂在淹沒區的水面。他隻見老畫家攥住滿把胡須,一刀剪下來,丟進一汪水裡:“爹啊娘啊,孩回來了!”
李愛武全家是移民。他決心為移民做點啥。當時移民緊鑼密鼓像打仗,顧不上管樹,很多沿海城市找村民買老樹,要讓大樹進城。他聽記者說:“賣一棵就是‘犯罪’,這可是移民的根吶!”那一刻,他對自己說,得為移民守住根脈,自己干不完,兒子干孫子干。
就這樣,千余老樹沒有遠離故土。清明節,為移民修建的紀念碑高高矗立,40萬移民,每戶移民的名字都被刻上了石壁。李愛武已是第二年掏腰包擺千人宴,讓回鄉的人聽聽家鄉戲,嘗嘗酸菜燉肉、丹江魚,喝幾碗小米黃酒,晚上聚在火堆旁,敘敘一年的事……
今年元旦,移民們在總書記的新年賀詞裡聽到了自己,忙往電視旁叫人。有的拿著炒菜鏟子,有的抱著孩子聚攏到一起。總書記講到移民搬遷的無私奉獻,“我們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希望他們在新的家園生活幸福。”
緊接著,又一句說進心窩子的話:“我要為我們偉大的人民點贊”。搬遷歷歷在目,不少移民當時就掉了淚。下來一遍遍掰著數,63個字,是對咱移民莫大的安慰。大家很一致:把總書記給咱說的話刻在紀念碑上!
有的移民代表到北京觀看通水,那清絲絲的丹江水從團城湖涌出來,“是老家的水啊”,他們趴到水面上,捧起來就喝。有人感慨:“看到通水,過去吃的苦,受的累,全值了,”還有人搬遷到平頂山,2014年夏旱嚴峻,白龜山水庫連續動用死庫容,是老家丹江水順著渠線救了全市的急。
王建華望著江水漫上來,流過去,忽然說:“父母有靈,會感受得到吧——這水一直流到北京,咱真是和北京連在一起了!”
記者手記
移民群眾有多愛他的家鄉,就有多愛這個國家。當家成了一汪浩渺春水,樹就成了他們最后的鄉愁寄托。一棵樹,就是一方故土家園,就是一部村庄家族的祖輩歷史。
移民故事三天三夜講不完。他們清明拜樹,讓人們看到移民大愛,看到國家利益至上,民族大義為先。記者趙川,採訪南水北調聽了無數講述,掉了無數眼淚,以至人稱“趙淅川”。問她,她隻想替移民說一句話:“懂得節水”。一渠丹江水,挾裹著楚漢靈魂的氣血,去充盈華北的經脈,這是庫區千千萬萬人民生命沉澱的甘露,是一條流向北京的生命之河。每一滴水都飽含著深情、凝聚著大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