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簡介
●萬國鵬
24歲,2012年懷揣1000塊錢離開黑龍江老家來到橫店。電影以他的故事展開,通過他初到橫店的經歷和視角講述了一群橫漂的故事。
●許振賓
28歲,2004年自武校畢業后來到橫店。在電影中飾演“騙”了萬國鵬錢的黑電動車司機,並在橫店與萬國鵬產生了數次交集。
●沈凱
35歲,2012年,來到橫店。在電影中飾演一個資深“橫漂”,為維持生計在橫店開了家小飯店,這家飯店成了橫漂們聚會的場所。影片最后,沈凱因婚姻危機和一次片場表演失敗而精神失常。
●覃培軍
28歲,自幼父母雙亡,曾當過煤礦工人。2007年,在煤礦工作中大腿受傷的覃培軍來到橫店。電影中飾演一個橫漂多年的群眾演員,並常以自己當礦工的親身經歷勸誡同伴。
被一腳踹中胸口,萬國鵬眼前一黑,仰面倒在地上。
“好!真好!”導演叫了起來。
萬國鵬卻緩了一分多鐘才爬起來。每挨一腳,他都疼得齜牙咧嘴。
“我怎麼這麼不扛揍呢”,他納悶,身邊的老演員們都一臉輕鬆。
缺乏經驗的他忘了戴上護具。
萬國鵬,是剛上映的電影《我是路人甲》的男一號。他現在演的地痞角色,是《我是路人甲》后接的一部戲:仍是沒有台詞,被一腳擊斃的路人甲。
“武術指導說沒事都是假打,我以為真沒事呢,誰知道上來是真踢啊”。
五六腳后,萬國鵬被送到了醫院:肋骨骨折。
但他已擁有令人艷羨的運氣:他是橫漂中第一個院線電影的男主角。
這部展示橫漂演員故事的電影裡,導演爾冬升共選用了21名群眾演員。都是真正的“橫漂”,並在電影裡以真名出演,電影劇情也主要基於他們的真實經歷。
運氣好的話,這部電影或許也能成為某段傳奇的前奏,制造出下一個王寶強。
但更有可能的是,這部電影會成為十五年來橫漂們的最大幻夢。
飢餓與夢想
參演了《我是路人甲》的橫漂們不再面目模糊。
許振賓心情很好。在三次申請被拒后,這個下午,他的微博終於成功加“V”。認証資料寫著,“演員許振賓,代表作《我是路人甲》”。
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標志性的時刻。終於有人稱呼他“演員”。
雖然此刻,許振賓的電動三輪上堆滿手機膜,在橫店的大街上擺地攤。一米八三的個頭,近兩百斤的體重,朋友們都喊許振賓“大頭”。他是這附近塊頭最大的貼膜師傅。
橫店是這批橫漂的夢想之地。
厭倦了酒店工作,沈凱在網吧裡看到了橫店招聘演員的消息﹔腿傷之后,覃培軍無法繼續當礦工,崇拜甄子丹的他,參加了一個表演培訓班,來到了橫店﹔武校畢業后,許振賓跟隨師兄來到橫店影視城參加武術演出,從此落腳。
還有一些人有奇怪的夢想。燕兒(化名)來橫店是為了見見偶像劉德華,“橫店是我離他最近的地方”。
燕兒記得,剛到橫店時,有個本地大媽對她很好,想把兒子介紹給她。聽說燕兒是演員之后,態度立刻變了,“演員都窮”。窮苦,是他們留給本地人的印象。
幾乎每個橫漂都能告訴你關於飢餓的故事。
萬盛街上的一家蘿卜絲餅店,被不少人奉為“聖地”:這裡的餅曾經隻要五毛一塊兒,兩塊餅就能填飽肚子。
許振賓剛到橫店時,身上隻有200塊錢。買了一口鍋,一床被子,安頓下來后,連買菜的錢都沒了。
此時,橫店正好有個劇組在拍薯片廣告,運來了一車土豆做道具。許振賓半夜摸下樓扛了一麻袋土豆。找兩塊磚頭墊成灶,撿來木條生起火,一麻袋土豆配白糖,吃了一個月。
在街上遇見爾冬升時,萬國鵬兜裡隻剩下二十塊錢。一狠心,他花五塊錢買了刮刮樂,結果又中了20,“感覺瞬間滿血復活了”。
飢餓與夢想,在橫店上演。
凌晨四點,人們在大智路的老演員公會門口集合等待通告,選中拍戲的被帶往各個劇組,沒有拍戲的則四散在出租屋裡,或穿梭在各個劇組所在賓館裡,遞上彩打的資料,上面印著他們的劇照和簡歷。
每天,活躍在被稱為東方好萊塢的橫店的注冊臨時演員可達五六千人。2014年一年,演員公會就為各劇組輸送了35萬人次群眾演員。
橫店的街道上,你可以輕易分辨出哪些是橫漂。“眼神空洞,衣服邋遢,他們都發直了,麻木了,他們游離在生存的邊緣,活在夢想裡,卻又擔心明天吃什麼”,馬秀(化名)說。
她曾是橫漂中一員,如今,她是鎮上一家超市的老板娘。
“橫店有夢嗎?我不覺得”,她說。
理想與現實中搖擺
馬秀放棄了夢想,燕兒沒有。
燕兒來到橫店已有五年。她是許振賓所認識的堅持時間最長的女群演。
五年間,燕兒連一句有台詞的角色都沒獲得過。五年裡,她一次也沒有見到過偶像劉德華。
她絕口不提年齡,比她年輕的姑娘一撥一撥到來,多數時候,她隻能在劇組打雜。
她也明白,“夢想已經越來越遠了”。
但她不願離開橫店。“隻有待在這裡,我才會覺得夢想還有一線機會,如果我離開,就是一個徹底的打工妹,我會接受不了”。
十年間,許振賓身邊的面孔換了一批又一批。太多人來了又走。
多數人懷揣積蓄和夢想來到這裡。幾個月后,積蓄用盡,他們不得不離開。
去年,許振賓花1000塊轉包下貼膜攤。他給自己下了定義:能願意在這裡擺攤的演員,都是現實主義者。擺攤每天能獲得幾十到一百塊的收入。沒戲拍的日子裡,許振賓可以不用擔心挨餓。
在橫店,群眾演員有自己的等級序列。
演最普通的路人,片酬40元一天。形象好或者演技好的,可以當上群眾特約演員,比如士兵、太監、宮女等,片酬80塊左右。
表現最好的,可以當上特約演員。特約演員會有一些鏡頭和幾句台詞,片酬在每天150到上千之間。
橫店從未走出王寶強這種級別的演員。最接近的人是張科研。
從40元一天的群演起步,張科研逐漸沿著序列爬升,群特、特約,獲得角色,最終成了橫漂中第一個合同過萬的演員。至今,張科研已在不少電視劇中擔任男二號。
“橫店一哥”張科研成了橫店絕無僅有的勵志典型。在橫漂中,流傳著張科研年收入數百萬買房買車的傳說。
成為張科研,正是許振賓的未來目標。十年群演生涯,許振賓現在的成果是他U盤裡53分鐘的視頻。這些視頻,都是他從出演的影視劇中剪出來的,剪切標准,是有台詞。
覃培軍一度也是理想主義者,“起碼比在煤礦裡好”。但在橫店幾個月后,錢花光了,他發現生活成了問題。
當礦工時,覃培軍兩次重傷死裡逃生,他比一般的年輕人更務實。“還沒有認清自己的時候,就一味地想做明星,后來就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麼”,覃培軍發現在劇組裡做幕后工作收入更穩定。
他開始轉向幕后,場工、場記到攝影助理,如今的覃培軍,已經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攝影師。
許振賓計算過,橫店群演的出路隻有三個:離開、轉幕后、做演員。
他算過成功概率。十年間,他所認識的轉幕后的群演中,有十個左右堪稱成功,混成了演員副導演。
而橫店至今為止,唯一算得上成功的演員隻有一個張科研。
這裡到處流傳著理想主義者的失敗故事。
燕兒身邊有個當群演的姑娘,去年突然消失了幾個月。數月后,她帶著幾萬塊錢又回到了劇組。積蓄花光后,她去了橫店一家夜總會陪唱陪酒,賺了些錢,再出來繼續做群眾演員。一年后,她徹底消失在了橫店街頭。
許振賓認識的一個武行,在一個夜晚突然失控,怒吼著將室友毆打一頓,“叫你不相信我可以當導演!”后來,他被診斷出精神方面的問題,被家人接走,再未露面。
橫店生存法則
三年橫漂生涯后,萬國鵬總結了群演在劇組生存的三大“法則”:不要擋路、不要踩電線、不要亂扔垃圾。
想圓夢,就要先在劇組裡活下來,然后才有機會在逼仄空間裡創造表演機會。
2014年,萬國鵬在一部電視劇中演沒有姓名的學生。電視劇播出后,認識萬國鵬的人在多個鏡頭裡都找到了他的娃娃臉。
“我找鏡頭可准了”,幾乎隻要萬國鵬出現的鏡頭裡,他總能找到鏡頭中心點,哪怕在男女主角面對面的半身特寫中,萬國鵬依然能見縫插針,在兩個大頭間露出自己的小頭。
電影裡,覃培軍教萬國鵬演路人時要擠在主角身邊,正是現實經驗。
萬國鵬最得意的一次發揮是出演嫖客,原本只是簡單地從妓院往外走,萬國鵬卻裝成了一個醉酒嫖客,主角即將進門時,故意撞上他們,主角罵了一句,然后走開。
這段略顯夸張的戲被保留了下來,這讓萬國鵬開心了很久。
已在劇組混了快十年的許振賓經驗更多。
“我覺得再小的人物我也要分析一下,想著怎麼能把人物突出,我會自己給人物加一個過去未來,再來揣摩他們的台詞和情緒”。
2009年,在出演電視劇《梨花淚》時,許振賓就暗地裡給自己想了個口吃的形象,設計了一系列內心台詞。幾秒鐘裡,他心裡默念台詞,如此,動作慢了下來,表情豐富多了,更重要的,“能在畫面裡多留一點點”。
不少導演評價,“大頭這孩子,演戲比較蓋”。“蓋”,即蓋住其他人的意思。許振賓倒覺得挺正常,“我就是拿我自己當主演”。
《路人甲》中,許振賓原本是臨時招來的群眾演員,但他略夸張的表演超出預想,成了電影的亮點:為了那幾句台詞,他揣摩了整整兩天。
拍完后,爾冬升問他,再給你加兩場戲怎麼樣?
也並非每次搶戲都能成功,很多時候,鏡頭背景裡的群眾演員如果肢體語言太夸張,將面臨被斥責甚至被驅逐的風險。
一場古裝戲裡,許振賓扮演的弓箭手,隻需要彎弓射箭,他卻在鏡頭前做了一系列肢體伸展動作,結果被緊急叫停,“你別多事!”,大頭差點被掃地出門。
並不美味的雞肋
走在街上,萬國鵬他們常被其他橫漂認出來。
“這就是我來橫店的意義”,許振賓說。他們開始感受到演藝圈的名利。
電影上映后,沈凱回老家南通為電影宣傳,接受專訪﹔萬國鵬的父母在當地影院包場,請全單位的同事一起去看。
爾冬升的電影,讓他們成了十五年來橫店的最大傳說。在此前,橫漂的成功序列裡,能在院線電影裡露個臉,已經是讓人艷羨的成就了。
截至2014年,橫店已經接待了近2000個劇組。但其中,主要是抗日、古裝和民國類的電視劇。電影並不算多,況且,電影所需要的群眾演員數量也並不多。
沈凱的手機裡,還保存著在電影《天將雄獅》裡當群演的劇照,在徐克的電影《狄仁杰之神都龍王》裡露出一個頭頂,對他已是極其珍貴的經歷。
沈凱說,“有時候想,在電影裡露臉是個很大的夢想”。
許振賓說,看不到頭的等待,才是橫漂最苦的地方。
出演《路人甲》之前,許振賓一度決定轉為幕后,“當時我告訴自己,演戲就是一個夢,我不做了”。
為何橫店鮮有成功者?
許振賓對此有一個清晰的認識。
他告訴記者,盡管是拍攝基地,但多數影視劇仍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籌備,籌備期間,主要演員已經定下。等到了橫店,所剩下的幾乎都是雞肋式的角色。
橫漂們其實是在爭奪這塊並不美味的雞肋。
一個殘酷的事實是,出身的不平等,已經決定了多數群演難以獲得好機會。
橫店的群眾演員,大多是家境貧寒、未接受過專業訓練的年輕人。曾有媒體統計稱,橫漂演員中,初中和技校文化程度的演員佔了50%,中專和高中畢業的佔40%,而大專以上的僅僅佔到10%。
這種比例,可以從參演《路人甲》的演員身上看出來。萬國鵬是大專畢業,沈凱曾在酒店工作,覃培軍是煤礦工人,許振賓出身武校。其他則有的賣過保險,有的當過協警。
許冰杰代表了很多橫漂的年輕人,“就是想逃離農村,很喜歡社會精英的感覺”。他曾到上海打工,然而感覺並不好,“被邊緣化,覺得更加自卑,城市的社會階層分化是非常嚴重的,上面的人也不會拉你向上”。
橫漂們,已經被打上了某種道不明的標簽。
“他們認為橫漂是隻演過幾句台詞的角色,演技不夠,不會信任你,另一方面,很多人也很實際,他們認為橫店的人都沒關系沒背景,對你好也沒用”,許振賓說。
有影評人詬病《我是路人甲》是一碗雞湯,電影裡的演員們,經常滿口勵志口號。
爾冬升承認自己美化了電影結局,看起來,他似乎不忍心讓他們在電影裡重復現實悲劇。萬國鵬理解這些雞湯,“人一無所有最困難的時候,相信一些東西才能堅持下去”。
比如,許振賓依舊相信努力能創造機遇。
去年拍攝一部電視劇時,因一位主角片場醉酒,原本是群眾演員的他臨時上陣演一個和尚,卻意外擁有了18分鐘的獨角戲。
他把這出戲的劇照打印出來,挂在攤位前招攬生意。每次有人好奇駐足,他會拿出ipad,邀請對方和他一起欣賞這段視頻:這是十年來,他所演過的最大角色。
再不炒,你就過氣了
6月27日,《我是路人甲》提前在橫店點映,萬國鵬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了自己。影片剛開場時,萬國鵬仍然是激動好奇的心情,但電影裡的自己坐上火車那刻起,萬國鵬突然抑制不住地哭,一直哭到影片結束。
“淚點也哭,笑點也哭,后來我自己去電影院看,坐在那裡,還是看一遍哭一遍”,萬國鵬說,這部電影裡的所有東西都是我經歷過的,“這些話、這些事,都是發生在我身邊的”。
電影上映后,他們提高了自我期待。覃培軍決定到北京闖蕩,萬國鵬期待著在經紀人的幫助下獲得盡量多的機會。他的胃口變大了,“什麼樣的戲我都想演,能再當個電影主演最好啊”。
經紀人透露,萬國鵬已經收到了不少邀約,“我都沒告訴他,如果全接下來,檔期得排到明年了”。
不知情的萬國鵬還保留著群演的某種心態,他沒有考慮過未來自己的定位和風格,“能多演一些就多演一些”。
萬國鵬也在努力學習當個明星。站在首映場的門口,萬國鵬紅著臉等待觀眾與他合影,合影時,他會比劃出剪刀手。
“太土了”,採訪中,他受到了嘲笑,“明星都不這麼合影的”。
沈凱則將電影定位為自己人生的新階段。他將演藝事業比喻為長跑,“這個電影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跑了一半了,未來面臨著一個十字路口,是去北京尋找更大發展還是留在這邊,我也不知道,但無論如何,我已經確信,演員是我終生事業了”。
對於在橫店十年的許振賓來說,這可能也是他人生裡最接近夢想的一次機會。電影上映后,並非男主角的他沒有獲得太多參加宣傳活動的機會。
“這是第一次有媒體採訪我”,面對記者,他表達了焦慮,“你說,我是不是該去報名參加一些真人秀或者選秀節目啊”,想了一會兒,他又自我否定,“我沒有經紀人,他們不會看上我”。
說這話時,百度剛剛駁回了他自己創建的個人百科詞條。
萬國鵬他們在四處宣傳時,許振賓依舊在橫店擺攤。
一個認識的副導演路過,“你怎麼還在這兒?趕緊趁電影去炒啊,簽公司啊,找經紀人啊,再不炒,你可就要過氣了啊”。(記者 胡涵 實習生 郭琳琳 沈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