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云见日,厘清媒体的属性
记者:多年来,大家都关注媒体的喉舌功能,但对其本质属性的研究还很少。
梁衡:一件事物或一门学问,不能因其功能而忽视了它的本质。任何事物,都会因时间的推进而逐渐显现它的本质。从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对新闻属性的界定也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认识的逐步深入而逐渐完善的。
记者:您在上个世纪90年代提出媒体的四个属性理论,即媒体具有信息属性、政治属性、文化属性、商品属性,当时提出商品属性是有前瞻性的,也有风险性,当初是怎么考虑的?
梁衡:从事某一项具体工作,首先要搞清楚它的性质、规律。我们当记者、办媒体或者管理媒体,首先要把媒体的性质搞清楚,即媒体到底是什么?它有哪些基本属性?
在上世纪90年代提出媒体的四个属性理论,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只有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提出之后,才可能思考媒体的商品属性。过去几十年,至少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是不会思考这一问题的。
1992年9月,由我主持在浙江宁波召开了一个全国报纸管理会议。当时,浙江省绍兴市新创办了一个全国纺织品市场。我们去参观时这个市场已经很兴旺,他们有个口号,“不管你的产品是‘部优’、‘省优’,卖不出去就是‘心忧’”。我当场就对来自各地的新闻出版局局长说了一句:“听懂了吧。对报纸来说,不管你是大报小报,卖不出去就是废报。”这句话成了那次会议上大家印象最深的提法。这之前我们的报纸主要是公费购买,并不关注和研究市场。当时我还讲了报业是产业、报业是企业、报纸是商品,这在当时是超前的,也要冒一点风险。就在那个会议上我正式提出了媒体的四个属性,尤其是商品属性。
记者:新闻具有政治属性,在“新闻”和“政治”之间有没有规律可循?
梁衡:我写过新闻也管过新闻,从几十年的实践中发现了一条新闻与政治互动的规律:新闻和政治作为公共传媒和公共权力,在本质上都是代表人民大众的意志,政治称为“群众”,新闻称为“受众”。因为有了这一点,二者有共性,可以联合。但在具体的运作中二者又都有自己的“偏向”:新闻可以表现为“媒体利益”,为了自身利益有时打点擦边球,这就会出现违规、违纪;政治可以表现为“集团利益”,利用手中的权力为个人或小圈子牟利,出现腐败。当新闻违规时,政治就以人民的名义来监管它,发挥国家管理的作用;而当政治腐败时,新闻就以人民的名义来监督它,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从而形成一个体现民意,推动社会进步的合力。我把这个规律称之为“新闻与政治四点交叉律”,我还设计了一个图,用来表达“四点交叉律”(如图1)。这个观点的首次发表是2008年11月15日在中国人民大学召开的全国新闻学研究会上,这是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而召开的。这一规律为政府监管新闻和媒体监督政府提供了理论根据。当然,要遵循这一规律,要求新闻和政治都能大公无私,都切实站在人民的立场上,才能达到二者的统一。
借助修辞学,寻找新闻在文字大家族中的位置
记者:新闻的主要呈现方式是文字,您对新闻、文学、政论、公文等各种类型的写作都有研究,也从理论上给文字家族进行“排队”,请介绍一下其中的奥妙。
梁衡:事物都是互相联系的。把握宏观规律是为了更好地掌握微观技巧。我们学新闻,除了应知道新闻在社会上的位置、新闻学在学术世界的位置、新闻世界里各部分的相互位置,还应知道新闻写作在文字大家族中的位置,就像搞医学的要知道一点人体解剖的原理。
给文字家族排序,首先要提到修辞学,因为修辞学是专门研究文章写作规律的。中国研究修辞学的第一本权威著作是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书中有一个观点,就是把文字分成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两大类,前者如文学作品,后者如各种应用文体。消极修辞以客观表达为主,务求明白、准确;积极修辞以主观表达为主,务求生动、活泼。我认为这是研究新闻写作的一把钥匙。
借助这一理论,我给文字大家族的大致排序如下:法律—文件—教材—各种应用文—新闻(以上消极)——(以下积极)报告文学—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序列中新闻处于消极修辞的末端,靠近积极修辞处,从性质上讲,它还是属于消极修辞。新闻文体内部又可以分出数种文体,并发现其从消极到积极的过渡轨迹:消息—通讯—特写(报告文学)—述评—言论。消息是最典型的也是最基本的新闻文体,以叙事为主。通讯是在消息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每一篇通讯都要有一个新闻消息做它的内核,然后有一些延伸,有事、有人、有理,这时可借鉴的积极修辞(文学)的手法就稍多起来。通讯分两支发展,向细节描写发展就是特写,已进入到报告文学(报告文学是新闻与文学的交错点)的边缘,强调形象、情节;向思想深处发展就是述评,夹叙夹议,报道与评论相结合,已靠近言论的边缘。言论是对新发生的事实的评论,是作者的主观意见,作者可尽情发挥,大量运用积极修辞。不管特写、述评、言论怎样发展,其根源还是新闻事实,是事实的发挥。
大家都知道,我们肉眼可见的光经过三棱镜折射后的光谱是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波长逐渐由长到短,新闻很像这种光,从消息到言论,修辞逐渐由消极到积极。而消息以前(如文件)、以后(如文学)的文体,就是可见光以外的红外线和紫外线了。它们已不是新闻文体,不在我们的研究范围之内,暂且可视而不见。
记者:从排序来看,新闻与文学很近,一段时期以来,为了解决新闻如何更吸引人的问题,出现了新闻故事化、新闻文学化、消息散文化等提法,据说后来是您一锤定音坚决反对,并从理论上提出新闻与文学的12个区别。
梁衡:当时的背景是报纸空话多、很枯燥,读者不爱看,大家都想找出一个出路。有人提出了“消息散文化”,就是主张把消息写得像散文一样,让读者爱读。新闻出版报为此开辟专栏讨论了半年之久,多数人同意消息散文化,在讨论结束时,让我做一总结,我力排众议,写出了一篇《消息不能散文化》(新闻出版报1999年9月2日)。我指出新闻和文学虽然都是文字作品,但它们的本质不同,新闻的本质是信息,而文学的本质是艺术,二者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大致辨析了12个方面的本质的不同。如果提倡消息散文化,就是提倡新闻文学化。大家知道,文学具有虚构成分,如果将新闻文学化,将消息写成散文,将会导致新闻内容的失实和信息的减弱,从而削弱新闻的功能。实际上,通过我给文字大家族的大致排序就能看出这点。要解决新闻好看、引人的问题是让它更新闻化,而不是去新闻化。
记者:您认为,文字大家族的这个排序的最大作用是什么?
梁衡:具体说,它的作用有两点。一是从基本概念上界定了新闻写作属消极修辞,从而规定了大前提、大特点,就像研究人要先分清男人女人。研究化学离不开元素周期表,打开表,一眼就知道哪个元素属于哪一族,其化学性质是稳定还是活泼。新闻被分在消极一族(稳定族)就决定了:内容要准确;以客观叙事为主;尽量减少主观感情色彩;语言平实简朴,不可喧宾夺主等。二是在大分野上,新闻虽属消极修辞,但它位处消极段的末梢,靠近积极段的边缘,免不了要受文学的濡染。新闻写作在保持自身消极修辞本性的前提下仍可借鉴一点积极修辞。就像地处汉藏过渡带的康定,能够产生著名的兼有两种文化的《康定情歌》。
总的来看,有了这个序列表,就像有了一张旅店客房指南,或者是化学研究中的元素周期表,物理研究中的光谱图,新闻的各种文体就可以对号入座,各就各位,一目了然,这就是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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