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六,一年一度的年轻人盛会“土豆影像季”出现了成立以来调性反差最大的现场——
由主讲人梁文道、陈丹青、马世芳出席的“说话时间《看理想》线下分享会”,以号称“年纪最大的现场嘉宾”阵容出现,却和现场的青年人进行了一场接地气的对话。
这是人文知识类网络节目《看理想》上线两个月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观众见面会。文化类节目在传统电视媒体的式微,似乎在网络领域咸鱼翻身,东山再起。
1 正中文艺青年下怀
8月9日。22时。
丰台六里桥南的公交站旁,一个拿着书来回走动的人吸引了路人的目光。平头,黑框眼镜,他兀自地来回走动。十米处,一个小型的摄制组正远远地拍摄着他的脚步。
这是梁文道《一千零一夜》第33夜节目的拍摄现场。从公交站牌处往外延伸近20米的三角地,是梁文道录好半集节目需要走完的路程。方过立秋,这个周日的晚上却闷热异常。调匀步速,梁文道打开手里的这本《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用时长分别为8分钟和17分钟的两段录制,完成了上半集的拍摄。和见诸网端的成品几乎相同,他在每段讲述中一气呵成、几无中断。
在北京西南方向这个聚居着超过8万流动人口的地方,公交车站上人们步履匆匆,没有人因为这意外的拍摄而停下脚步。“其实我倒希望有路人凑上前来,问问我在说什么书,或者干脆讨论上几句。把这样的全过程真的拍下来,我们的节目才算真的有意思了。”在梁文道眼中,这似乎才更符合节目“读书在人间”的设定,“我们会出现在公交站、地铁站、天桥、马路,所有你身边随时都会经过的地方。”
“一开始,并不是所有的主讲人都像梁文道那样,对着镜头能够信手拈来。”《看理想》出品方优酷土豆文化中心高级总监姚文坛透露,另外两位主讲人陈丹青和马世芳,一个是画家,一个是广播人,此前都没有拍摄视频节目的经验,“陈丹青没办法对着镜头说话,而是需要与一个真实的人交流;马世芳在录节目时,也没有要看镜头的习惯。”节目上线初期,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二位的紧张和不自然,但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挑剔的观众选择了宽容。大批观众在节目的评论区留言,鼓励马世芳多抬头看几眼镜头;对陈丹青讲述的冷门画作,人们也显得兴致勃勃。
在姚文坛看来,这恰恰是互联网观众的独特之处,“人们需要的是真实,三位主讲人都是讲各自熟悉领域的话题,这无形之中拉近了观众与主讲人的距离。”看上去高冷的文艺话题,顺带“挖掘”出了网民里的文艺青年,这也正好符合了土豆总裁兼合一集团高级副总裁杨伟东的期待。
“优酷土豆平台有将近7亿的用户,在这7亿用户里,一定有几百万人,甚至上千万人,他们喜欢音乐、绘画、读书等文化节目。”杨伟东毫不讳言,做《看理想》系列的最初动力,就是找到这些文艺青年。他并不认为“高冷的文艺范儿”不能在视频网站生存,与之相反,他相信年轻人对未知的事物具有求知的好奇心。
“互联网节目有两个方向,第一就是做电视台不能做的,第二是要迎合人性的需求。”杨伟东认为,《看理想》系列同时符合了两个要素,因此节目上线后得到普遍关注,也是在意料之中。姚文坛也说,就连优酷土豆内部,都因此发现了不少隐藏的文艺青年,“每个部门都能遇到一两个真心喜欢《看理想》的观众”。这也预示着通过内容和形式上的准确定位,《看理想》系列能够直接抵达自己的目标受众。优酷土豆统计的人物画像这样描述:《看理想》的核心观众群年龄分布在25岁至40岁之间,单集播放量稳定在120万至150万次之间,对内容有较强的忠实度,并热衷于文艺话题的讨论和互动。
这批忠诚的观众同时还热爱分享,由《看理想》节目组成立的观众微信群,早早就达到了500人的上限。群里每天关于节目的讨论信息,都会超过百条以上。每逢《看理想》组织线下分享会,热心的群友们还会自发上传现场照片,分享录音和速记。由他们带来的网站数据,也看上去可圈可点。节目自播出以来,累积总播放量超过6000万次,自频道订阅用户数超过10万人。
2 并不是一人脱口秀
台北。午后。
News98电台的录音室,偶尔洒下来一缕阳光。他从满墙的唱片架里翻出年代感十足的绝版收藏,一台电脑,一个控音台,手指轻推,低沉的嗓音便悠悠地飘了出来,画面感极强。
马世芳录制《听说》第六说时,连“再唱一段思想起”这样资料都少见的宝岛音乐史,也被细细勾连。这种“生活在别处”的陌生知识,反倒满足了大陆文青的好奇心,“如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
在身兼主讲人与节目总策划的梁文道看来,一人主讲形态的文化类节目,其实很难摆脱“脱口秀”的本质,在他的规划里,《看理想》应该更侧重于节目的形式本身,是更强调影像风格化的知识专题类节目,“我甚至希望节目能够形成一种模式,像大家看《我是歌手》一样,你记住的是这种节目的形态,而不太在意主持人是谁。”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看理想》目前上线的三档节目,其摄制组都是由梁文道亲自过问并挑选的。台湾广播人马世芳的《听说》导演团队,曾经拍摄过台湾金马奖获奖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陈丹青的《局部》拍摄团队中,编导成员有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科班学生,并对美术有一定的了解;至于梁文道自己的《一千零一夜》拍摄团队,此前也是以拍纪录片为主。
不同于过去单一的“讲坛类”脱口秀,《看理想》系列节目的拍摄常常煞费苦心。以陈丹青的《局部》为例,首期讲述《千里江山图》,画面右侧便出现了三个画框,而陈丹青所坐的位置较为居左。据姚文坛介绍,陈丹青的座位以及与后面背景的搭配,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人物在这个画面当中的比例,以及画面中所有静物的比例,其实都是按照画画的比例来的。”就连乍看上去无足轻重的空镜头,摄制组也会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完成。“一个拍海水的空镜头,摄制组并不是用的资料影像,而是要去实地拍摄,可能先去离北京比较近的青岛,但拍摄时发现画面呈现效果不到位,就要再辗转到三亚取景。”姚文坛说,几个人的摄制组就是为了等几个镜头的海景,也许就要打“飞的”跑到三亚等上一天,拍到了才回来。
这也让上线后的《看理想》系列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一千零一夜》里,读书人梁文道从演播室搬到了北京午夜的大马路上,《局部》让画家陈丹青坐在画室中细细描绘被忽略的画作,《听说》则干脆把广播人马世芳制作一期电台节目的现场,原汁原味地呈现。节目也不再是主讲人盯着镜头、机位偶尔切换的“讲坛类”或“说书类”节目,而是在短短20分钟内,有大量的空镜头铺垫情绪、多景别和镜头切换的电影化叙事,过去庸常的“一对一”讲述变成了可视化的影像作品。
梁文道说,如今这种形式遭到了一些非议,“有人问我,一档读书节目有必要去到大街上录吗?我却想通过这样有些极致的形式告诉大家,谁说现在城市已经没有人读书?而读书本身也是和你所处的世界密切相关的事。”梁文道对文化节目的期待,最早来自于收看国外电视节目的体验。时隔十余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家法德合资电视台的名字“Arte”,并能够仔细描绘出震动自己的那期拍摄手的节目,“一开始是讲世界各地出现的各种手,比如芭蕾舞里的手,再到东南亚的舞蹈和风俗中对手的使用。到了第二集,就讲画家的手,画手的方法,水彩、油画、版画以及乐器里手的出现。”这种以一种独特的角度串起各种艺术门类的电视节目,让身为媒体人的梁文道大开眼界,“到了我自己要做节目的时候,我就想达到那样的水准。”
不过,梁文道也知道万事不能一蹴而就。至于Arte电视台那样的文化节目,他坦承需要更大的资本,也需要更长期的制作时间来准备,好在《看理想》已经开了一个好头。
3 “高冷文艺范儿”的商业变现
乌鲁木齐。优摄影工作室。
梁文道在《一千零一夜》第14夜中推荐了一本书,叫《平民的道德标准》,还提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入口的标语“工作使人快乐”。摄影师蔡鹏麟看完节目就顺势将这几个字写了下来,贴在自己摄影工作室的墙上。
蔡鹏麟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这个节目,便毫不犹豫地成了忠诚粉丝。最近他又加入《看理想》的微信群,“久为乌鲁木齐市稀缺的文艺气氛所扰,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精神分享地。”由《看理想》官方维护的微信群,管理员来自广西师范大学旗下的文化品牌“理想国”,大多数时间他们并不主动引导话题,只是偶尔分享最近的节目和现场活动。蔡鹏麟在群里算是一个活跃分子,时不时地和天南海北的观众们讨论梁文道在讲的新书,分享下最近看节目的心得。
被大家昵称为“道长”的梁文道的《一千零一夜》,蔡鹏麟几乎一集不落地都看了下来,有些内容第一次看没有完全消化,还会倒回去再看一遍。“道长”介绍的新书,他也会根据自己的口味一一购买。
难得来大陆的《听说》主讲人马世芳,也在最近一次的分享会上意外发现,尽管隔着一湾海峡,这边的观众对于宝岛台湾的兴趣之浓厚,甚至远远大过了台湾本地的年轻人。他发现大陆居然有听众会将他视频节目的内容,手敲下来变成文章在网络上传阅。因为多年做广播节目的习惯,他在录制视频时并不会刻意地看镜头,直到《听说》播出后有观众反馈,他才意识到可以试着把头抬起来,偶尔地看看镜头。分享会中,也时常会碰到年轻人来询问他台湾音乐的发展历程、华语音乐的原创之路,马世芳也总是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样“互通有无”的沟通,“大陆现在有这样的气氛,年轻人朝气蓬勃地想要了解世界,这很像上世纪80年代的台湾。但愿能够通过我这个渠道,增进对彼此的一些认知和理解吧。”
在梁文道的预估中,能够让年轻人看到节目“有感触”、“希望交流”,是再好不过的事情。而像蔡鹏麟这样被节目吸引、进而成为节目忠诚观众的用户,则恰恰是优酷土豆希望达成的商业愿景。
根据优酷土豆提供的用户人物画像,《看理想》系列目前数量涵盖百万的小众人群,隶属于高收入、“高年龄”、高学历的“三高人群”,在视频网站的用户群里是极有商业价值的那一批。“在用户分类中,这批用户应该算是非常高端的精准人群。”姚文坛指出,视频网站多年来想要做到的人群分类营销,在《看理想》上终于实现了精准挖掘,“有时候一千万个看《爸爸去哪儿》或者《奔跑吧兄弟》的用户里,不一定能淘出来多少目标人群。”杨伟东也透露,这种作垂直、分众内容消费的思路,能够直接将精准定位的用户,转化为相对高端的广告客户资源,“用户对内容有着极高的黏性,这种内容背后的商业价值也更大。”
尽管现有的《看理想》节目中,尚未出现明显的贴片广告,但杨伟东介绍,其实目前已经有很多企业表示要赞助节目,其中也大多以高端品牌为主,“他们第一关注的并不是流量多少,而是节目本身的内容与质量。”优酷土豆针对《看理想》的商业开发,也相对谨慎。目前已有的方式中,与视频电商平台“玩货”的合作初步实现,马世芳的《听说》播出结束时,页面就会跳转出相关音乐专辑或书籍的购买链接。杨伟东透露,未来《看理想》系列还会开发生产更多的自有品牌,如网友呼声很高的名画真迹、高端国外旅游产品等;第二季中探索实行付费会员制等,也都不无可能。
链接
《看理想》系列节目,由合一集团和广西师范大学旗下文化品牌“理想国”共同推出,于2015年6月15日在优酷和土豆双平台正式上线。首季节目由梁文道、陈丹青和马世芳担任主讲人,分别从读书、绘画、音乐三个领域出发,形成《一千零一夜》《局部》和《听说》三档节目。系列节目深度挖掘和解读相关文艺知识,并重视影像风格塑造,开拓了文化类视频节目的新类型。目前第二季已在筹备中,未来还将增加其他领域内容,已确定新增人选包括贾樟柯和杨照,二人主讲领域为纪录片和古典音乐。
观点
知识分子做节目,未必要走下神坛
知识分子上电视,在如今大众传媒发达的时代已经不是新鲜事。以《罗辑思维》《晓说》《看理想》系列等为代表的人文知识类节目异军突起,成为网络视频节目的一种全新类型,并得到了普遍的关注。如果回溯这段历史,不难发现改变的始终只是传达知识的媒介,而知识分子们似乎并未因此屈尊纡贵。
1999年7月11日,湖南经视推出余秋雨的《走向21世纪的中国文化》的电视演讲,开启了电视讲坛节目的先河。随后,以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和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为代表,先后走出一批“学术新秀”,其中如易中天、阎崇年、纪连海、于丹等,掀起了一股文化名家上电视的热潮,并一直延伸至2009年前后。
这股热潮随之在普通民众中掀起文化热,知识分子通过电视进行的文化传播似乎略有成效。不过,随着电视讲坛类节目的泛滥,登上讲坛的“学者”开始鱼龙混杂,“知识”被质疑掺有水分,该类型节目也逐渐衰微。
直到去年,以《罗辑思维》《晓说》等为代表,视频网站上开始出现一批文化类脱口秀节目,一定程度上接续了“知识分子上电视”的传统。今年6月,优酷土豆推出《看理想》系列节目,将梁文道、陈丹青、马世芳等文化界人士,再度纳入文化类视频节目的大军。
在北京师范大学新媒体影像研究中心主任、艺术与传媒学院教授陈晓云看来,文化类节目在电视上式微,在网络这种点对点的传播环境中,反而更适应。他认为如今的文化名家与视频的结合,已经与过去不同,“过去在主流电视媒体受到热捧的名家,其实未必在传播真正的‘精英文化’,而是由于迎合了部分大众文化,而得到了认可。”
这种情形极容易导致知识分子改变自己的叙事逻辑,去做迎合大众的知识传播,反而失掉了知识传播的独立性。“网络观众的需求却有不同,一方面它不再是年龄层偏大、文化水平偏弱的群体,另一方面也存在主动的知识需求。”陈晓云表示,多年来梁文道倡导读书,并始终能有追随者,相较于《百家讲坛》已经是明显的进步。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讲师常江认为,《看理想》系列甚至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既有文化名家类节目的形式,它在内容上并不以刻意吸引观众甚至取悦观众为导向,在某些气质上甚至是“反传播”的。“节目里要对用户传递的知识或者理念,是非实用性的、被称为‘美丽而无用’的文艺知识;最重要的是,它并不是明星制的脱口秀,而是主讲人的重要性隐退在内容背后。”常江说道,节目希望观众能够更为深入、理性的“卷入”,而绝非停止在“浅阅读”层面。
事实上,相对于那些更愿意采用通俗化表达、网络化主题处理的节目,梁文道也坚持认为,《看理想》系列要在内容上保持独立,“内容主题的定夺都由主讲人确定,并不会讲时下流行的话题和作品。”《听说》主讲人马世芳也直言,“抱歉,本节目不接受点歌。”至于与观众的互动,梁文道认为保持适当的距离才是目前应当遵守的“君子协定”,“我常常会举曹雪芹的例子,如果他活在当代,一定没办法写完《红楼梦》。因为每个等着看更新的读者,一定会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怎么不这么写或那样写。”梁文道提醒,你的知识与观众之间的距离,是否应该那么贴近,需要慎重考虑。(李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