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中国男人都有一个武侠梦,每个中国导演都想拍一部武侠片。武侠梦总是相似的,不同的导演拍出的武侠片,风格则各有各的不同。李安的《卧虎藏龙》、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张艺谋的《十面埋伏》,风格差异之大,难以道里计。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算是姗姗来迟,这部武侠片绝不同于以往的影片,它有鲜明的侯式标签。侯孝贤更像是在用镜头写诗作画,犹如一个世外高手,信手出招,貌似平淡,却隐藏风雷。
《聂隐娘》从一开始就抛弃了武侠类型片的商业元素,没有大张旗鼓的打斗场面,没有强烈戏剧化的冲突情节,没有英雄美女的爱恨情仇,挑战当下流行的五分钟一小打、十分钟一大打的爆米花观影经验。侯孝贤更像一个诗人、一个画家,在银幕上挥洒艺术创作的笔墨,浑然而天成。影片的节奏徐缓而慢,始终贯穿一种呼吸的节奏,草长叶落、云卷云舒、湖光山色,与大自然的气脉息息相通。
有人说《聂隐娘》的画面唯美,每一帧都是风光明信片。从山水胜景、亭榭楼阁、器物服饰之考究来看,此话的确不虚。但是,这似乎也小看了侯孝贤的美学内蕴。片中人物常在山水间行走,被映衬得渺小;即便是打斗戏,也放到广阔的自然环境里。人行于山水之间,山水依于天地之间,因而人得以识一己之小,知天地之大。侯孝贤无疑从中国古代绘画和哲学里吸收了营养,电影里呈现的世界不只是人的世界,而是天地的世界,这个世界远比人的世界大得多,也更丰富久远得多。
只有从天地的大世界里来看聂隐娘,来看电影里的人物故事,方能体会其辽阔、孤独与悲悯。片中的人物故事大多沉于海面之下,如冰山只露出一角,不容易勾连起来,却可反复咀嚼、琢磨。片中青鸾舞镜而死的典故,却也是聂隐娘命运的隐喻。一个人,没有同类。她抚摸已逝公主相赠的玉珏,已然意识到自己和公主的相似命运。公主当年为维持朝廷和魏博藩的和平,孤身一人嫁到魏博,决然与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宁愿似青鸾一般孤独而终。聂隐娘何尝不是如此,被道姑带走,归来时早已物是人非。
道姑指令聂隐娘去刺杀昔日的青梅竹马表兄,追求所谓人与剑一样无情的刺客境界。而聂隐娘回来后,两次放过表兄,一次中途救父,还戳破了夫人的阴谋,终究不是无情之人,也因此显露其真性与本心。聂隐娘最终放弃追求刺客的境界,选择与师父、与以往的生活做一了断,真正领悟、担当起一己的命运。片中的聂隐娘的台词寥寥,如藏于千重帷幔之后,表面也无太大情绪变化,但内心自有波澜,自有选择和决绝,倒有点现代存在主义的色彩。这样孤绝的女性角色,在以往的武侠片中极其罕见,似乎只有胡金铨导演的《侠女》中的女主角堪与相比。
中国诗与画讲究留白,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聂隐娘》堪称深得其精髓,全片云山雾罩,却隐有大象,观者勉强能够把握,欲辨已忘言。这种影片确实不那么好懂,或者说也不必全懂,观看此片就像欣赏诗与画,需要静下心来,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意韵,就已经足矣。非要把一切说得一清二楚,也许反而失其本意了。